我想,我和我老爸一样执著。那个时候,我看着他费力的锯着柴火,额头上泌出熠熠着阳光的汗珠,即便锯到天黑,也要把那堆木头截成可以塞进炉子里的柴火。那时整座城里鲜有暖气,就算许多国企也需要堆成煤场,以备冬日取暖;当时这座城里唯一的那家国营饭店也要劈柴火,才可以烧出佳肴,或者蒸出馒头、包子和花卷。我喜欢吃杠头,就是一种将两块面拧成麻花状然后压扁,烤制出来的饼。不过,即便有那样好吃的,也不会将我诱惑,使我离开那棵老杨树。我会把一切好吃的都拿到它下面,安静地坐在地上,一边吃,一边看着地上的虫子爬来爬去,纵容它们搬走我掉落在地上的米粒或馒头渣,听着苍蝇嗡嗡地伴奏。那个时刻,不会有锯末飞扬,因为我老爸也要吃饭。他们都在屋里吃。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他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我拾起块大拇手指盖大小的石子掷向那群鸭子,它们却无动于衷。其实我不该向它们掷出石子,它们在给我下蛋吃,油煎,或者用盐腌。我的老妈总是第一个吃完,然后她端盛菜的小碗走到我面前,以方便我夹菜。我不喜欢吃菜,我只喜欢闻这些味道,淡淡的蒿草味道、羊膻味、鸭屎味,收集着阳光的土壤的味道。土壤里总会带着阳光的味道,无论干燥的还是**的土壤里都存在,当我翻动它时,或者一条虫子钻出来,都会将那种味道不期搅绊,飘入我的鼻腔。有一段日子我在仓房里得到一把小锹,短短的锹把,心状的尖头,我把它藏在鸭窝里,常常趁着我父亲与母亲不注意时,将老杨树周围的土壤挖掘。我试图将那些阳光埋下,让它们象孢子一样发芽,省得我的老爸再大汗淋漓地锯柴火;或者至少让它们储藏起来,以便在冬天到来时温暖我家的屋子。不过,没有人知道我的企图,他们只看到了我破坏。随着太阳从早到晚的移动,我在老杨树周围挖了许多坑,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坑,等到阳光挪开,我就会把那些掘出来的土填上,将阳光埋藏起来。不过挖出来的土总会比填进去的多,即便每次我都站在上面,努力把土踩实,以至于我的额头上满是汗水;不,滴落到我额头上的还有老杨树的汗水,它站在大太阳底下,顶着杲杲的炎热,不时滴落下它的汗水。我抬头向上面仰视,枝影婆裟,那些叶子将阳光分割,就象工匠们将璀璨的宝石分割;只是阳光宝石的每个棱角都在不停移动,使我的眼睛不得不眯缝着,也使得我的眼睛不再扩张,永远都眯缝着,即便在此后的岁月再怎样努力,也只是个小眯缝眼儿。那个夏天,那整整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在挖坑,每天都在种植或者储藏阳光。阳光把土地晒得暖暖的;阳光把一切都晒得暖暖的,那趟码得整齐的柴火,我老妈洗过的晾晒的衣服,还有我的头发。我的手不再苍白,胳膊也给晒成古铜色,和我的老爸皮肤颜色相差无几。晒成古铜色之前,我的胳膊曝了皮,泛起一层层恶心的白皮,每天夜里,趁着家人不注意,我都会把胳膊浸泡在水里,以消解那种痛苦。我同样把揪下的那些死去的皮肤收集起来,和那些阳光一起埋藏起来。有几次,几只蚂蚁也被我一起埋藏起来。
终于,我挖掘的那些坑被我老爸注意到。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老爸歇班,他将那根木头踩在脚下的瞬间,扭头瞧了我眼;我刻意把铁锹藏在老杨树的另一面,就是我的老爸看不到的那面。不过,他还是走了过来,踩了踩那些松软的土,唇角一撇,目光严厉地盯向我。我胆怯地抑起头。在我的眼里,我老爸一直都是巨人,我再怎样努力抬起脚腿,也只能到他的膝盖上面多一点儿。接着我老爸怒吼起来;这吼声把我老妈引来。看到一簇簇的土堆,她笑了。其实她早就知道我的行为,只是她没想到我会挖这么多的坑,更没想到我会藏起一把锹;她每天都经过这里,喂鸭,喂羊,不可能看不到;只是她远远地,不可能看得那样清楚,因为她知道老杨树底下是我的世界,她不会擅自走进我的领地。我老爸把铁锹收回,重新锁回仓房。我的老妈絮絮叨叨,拽着我的胳膊,强迫我将那双成天脏兮兮的小手清洗干净,然后这一天都不许我再走出房门。于是,我只能隔着玻璃窗,去看我种植的阳光会不会冒出小芽儿。不过,它们一直都不曾发芽儿,似乎我种植的方式不对。几天之中,我一直被锁在屋子里,我的老爸老妈要出去上班挣钱,我的哥哥姐姐们要去上学,再没人理睬我,虽然我的那棵老杨树也近在咫尺,却无法陪伴我。我曾经试图打开窗上的插销,但那不过是个徒劳,我够不着最上面的,只能摇晃出一条细小的缝隙。转到另一面的窗,看到那些人,那些邻居们坐在他们的老树下,惬意地喝着茶,聊着天;看着他们,我忽然陷入孤独。是的,我的孤僻就在那时慢慢繁衍的。孤僻就象一粒种子,从童年时开始破壳,然后随着时光的递增,逐渐蔓延至整个由生命填充的岁月。那天,我整天都在努力打开窗,但一整天都没成功。接近黄昏时,我不得不放弃了。那样的努力对于我来说,实在太累了。我坐在窗下,遥遥望着我的老杨树,恍惚间看到阳光渐渐昏沉,巨大的黑暗无声无息地笼罩下过,就象黑压压的蝙蝠的翅膀。可就在这黑暗中,我突然看到我种植的阳光发出嫩芽儿,它们葡萄藤蔓般迅速攀援,那些向上的须子弯曲着,每一根都映照出不同的绿,深浅不一的绿。这是一个奇迹。我站起身,整张脸死死贴在玻璃上向它们凝视。我想,那一刻我的面部一定都扭曲了,因为我感到了冰凉。玻璃的温度似乎没受到白天阳光的影响,一点儿暖意都没有。因为眼睛距离玻璃太近,所以我可以看到自己的瞳孔。瞳孔就象朵盛开的褐色**,由中间的那一点花蕊扩散向四周。那些阳光藤蔓疯似地增长,数量与长度都在奇异般地变化,它们**缠绕着我的老杨树,将那些须子向上伸展进茂密的枝叶间,将那些阳光宝石击碎,再重新组合,形成新的阳光宝石。我的耳畔是它们生长时所奏响的沙沙声。我忽然担心起它们会不会把我的老杨树窒息?我知道这些藤蔓的力量。一个秋天,和我的老爸到山里收那些蔬菜,我就看到过一簇藤蔓将林子里的松树窒息;那时,每年我的老爸都会到山里种植蔬菜,沿途我会折回一些花草,野百合,太阳花,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儿。对于植物,我同样白痴,那时,我甚至分不清韭菜和芹菜的区别。就象我对昆虫的了解一样,我不知道那个模样的虫子应该叫什么,也不知道这个模样的虫子怎么称呼;我只知道我喜爱它们,却不在乎它们在书本上是怎么被命名的。那一天,我看到的那棵松树给众多藤蔓死死缠绕着,它的枝干早就枯萎,一点儿绿色都没有;相信它在挣扎了许久才死去的,因为靠近顶端的枝干都已经腐烂,蚂蚁之类的昆虫将那些原本生命力旺盛的枝干蛀成蜂窝似地洞,让我感到无尽的悲哀。那么,我的老杨树会不会也遭遇如此命运?就在我担心的时候,突然从老杨树的枝叶间,从那些阳光宝石间钻出许多红彤彤的果子,它们的形状和葡萄相似,只是比葡萄还要大,颜色要比剖开石榴的籽还要艳,还要令人新奇。看,它们随着微风不断地生长,这团红彤彤的果子取代原本绿萌的杨树叶子,砉地出现在我的视觉,流苏般垂下;如果用一句词来形容它们,那就是瀑布。它们瀑布般四溅,覆盖了我视力所及的全部空间,坠在半空、屋檐、栅栏,以及电线杆,并且迅速包裹着我,将我眼前这扇玻璃缀满。我抻出手,想要抚mo它们;可隔着玻璃,我怎么都摸不到。
等我老妈把我摇醒,窗外已经黑黝黝的,玻璃反射着室内的灯火,我从中砉然看到了我自己。我喃喃地嘀咕着,挣扎地跳下床,向窗外望去。我的哥哥姐姐好奇地瞧着我;我的老爸却在怒吼,指责我又想出去挖那些没有用处,只能害得别人歪了脚的坑。于是,我胆怯地辩解,说那些坑是我种的阳光,它们已经结出红彤彤的果实,覆盖住整个天空。但他们谁也不信,只是在一个劲儿地嘲笑。我老妈竭力拽住我,不让我挣脱出她那双铁锁般的手。不过,最终我还是冲出了屋子,走进黑暗中。可是除了邻居家窗口散乱的灯火,什么光亮也没有;老杨树还平静地站立在院子里,淡淡的蒿草味道、羊膻味、鸭屎味随之扩散;除此之外,就是那些虫儿的吱吱声,以及鸟儿的啾啁声,还有我老妈在我身后的呼叫。从那时起,我的失望一直延续到二十几年之后。日复一日,我陷入孤僻,没有谁可以是我的朋友,包括我的哥哥姐姐。对于我来说,他们都存在于我的灵魂之外,都是和我无关的陌生人,丝毫感受不到我的感受。而我,从此再没有走到我的老杨树跟前,一次都没有。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它,然后就逃去,躲进小屋子里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不久后,我被迫上了学,那头羊也随之失踪了,使我再也喝不到那样温暖的奶了。其实我一直就不情愿上学,不情愿走进教室。那儿的人太多,他们的眼睛总在盯着我,不管我在或者不在,都会叽叽喳喳说着话。我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看不到我的梦境,也看不到那阳光丰硕累累的果实,只看到一个躲在角落里不肯吭声与不愿交流的我。
二十几年后,同样是一个夏季,天气同样炎热的要命,晒得树叶都打蔫了,空气里满是干燥尘土的味道;这些尘土飞扬在空气里,钻进衣服领子里,烫烙着肌肤,和我眼前那个肮脏的水泥搅拌机的轰鸣声,以及难闻的柴油味儿混杂在一起,充斥进我的感官世界。这时,我家已经搬离原先的住址,到了另一条街区;我不过是偶然经过这里,经过这片俄罗斯建筑群。这里正在兴建城市立交桥,工人们正在忙碌。我放眼望去,忽然心脏悸动起来:我看到了我的那棵老杨树,只是它不再伟岸,而悲哀地仆倒在地,安慰过我童年时光的那些茂盛枝叶虽然还在盛开,可已经残破不堪,扭曲着,断裂着,树皮被人工与机械的力量踆裂,欺凌,裸**白的木质,盘虬的树根可怜地卧倒,不再坚韧,不再强大,不会再庇护我,虽然它依旧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但阳光泼洒在它的遗骸上,令我黯然。我不禁怀念起幽远的童年,怀念曾经令我哭泣过的梦境,以及梦境里那簇爬满藤蔓的红色果子。就在我抬起头的刹那,我看到不远处一个沧桑的背影。依稀地,我感觉到那是我老爸。如今他的两鬃已经生满花发,目光失去严厉,满是浑浊;他不再象只驼鸟,也不再象巨人,更无需吭哧吭哧地锯柴火;城市里早就实现了集中供热,鲜有人家还烧炉子暖火炕。他的身体孱弱而瘦削,步履蹒跚,半驼着背,时光已经不知不觉偷走他青春与壮年,将一个夕阳倒影的老年塞给他。于是,一颗载满阳光的泪珠悄然流淌过我的面颊。我抬起手,轻轻地将它擦试。我砉地回想起埋藏树周围的那些宝藏;现在它们一定也早就消失了,成为尘土,成为飘散在空气里再也不能相逢的记忆。而我,从此永远孤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也象我的老爸一样苍老,也象我的老杨树一样訇然倒仆在地,软软地融入充满蒿草味的大地,不再继续孤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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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虻沉默~去。我似乎依旧~到她柔~的~放在我的~背~。黑暗里,我的~膛涌出汩汩不竭的~望。在这~望里,我被虻~~~所散发的气息包裹。~裂开层层包裹的气息的外壳,我窥视到亚马逊河两畔的森林,那位印弟安巫师正在向~太阳神祈祷。我~动~鼻子,一行冰冷的泪~~淌过我的面颊。我依旧在感冒,已经四十几天了,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打了个冷~,我又想起冬天那两场大雪之后~去的鸟儿。那些鸟儿,陈尸在厚重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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