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软禁
终于,不胫而走的消息惊动了我的父母,针对“成份论”的可怕后果,他们表现了前所未有的关心。
——最初的规劝不成后,便一起找到招待所强行要我搬回家住,而回得家来,又是另一番说教的杜鹃啼血......
当我幼稚的用“不唯成份论、重在表现”的政策反驳后,其结果竟是从此被软禁,不准再去上班。
然而,一切都晚了,——从小的隔阂叫我疑心他们根本就是害怕株连而不是真正为了我。
况且,他们越是激烈,就越是绷紧了我的全副抵抗而没半点回视自己的机会。这没回视的绷紧,也就叫我越加坚定地站在了当时是处于弱势群体的桐的一边。
仿佛,我能利用自己高高在上的阶级拯救他的什么。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一种大半天真的侠义与临弱生悯的同情。
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着怎样一件于人于己都是伤害至重的事,更不知道相对成熟的桐自从知道我家的态度之后真正的心理。只记得他从没请我严肃地考虑过他的出身定会在婚后带给我的贻害,而他颇有心计的母亲只在一味强调着“这是你们俩的事”。
就在“软禁”将近两个月的时候,一封“总部文宣队”点名借调的信打破了僵局。——那是“老板”亲自跑到我家的一次调和,条件是保证做好桐的工作不再骚扰。而生性质朴、面对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威势再也无话可说的父母则只好放行。
唉,倘使他们再多用点心思及时为我更换一个单位,我的人生之路或许就会彻底改写。可惜,那不是我的命。
总部文宣队设在招待所的南院,这种文宣队两派的“总部”各有一支。
重回单位临时驻地的第二天,便去南院每次打饭的必经之地——“文宣队”的排练厅报到。
一路上,想着此次不知是谁又想起我,心中是种既有“过来人”的懒散又有种仍被赏识的惬意。
待到进门的过道,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几个码在墙边的草绿色道具箱,而让更加注目的是,居然有人正蹲在箱前书写着“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美术字!
“同道”的兴趣自然先就近前,但见一派熟练的仿宋规整而清丽......
再看写字的人,虽然只是个蹲侧面儿,却分明是位衣着朴素、手持油画笔、不时沾点稀释的白漆凝神运笔的年轻人。
悄悄看了一会儿又悄悄走开的我万万料不到,那不经意的“蹲侧面儿”的一瞥,竟然是冥灵一闪的上天的旨意——他,就是我的“第三个”!
他是美校毕业的高材生,看他写字的时候,正是他刚从“广阔天地”完成了毕业后规定一年的劳动实践,等待分配的阶段。
他,质朴内向、心地善良。
就是他,在我最难过的时候走进了我的生活,一伴就是二十年......二十年中,那些无限的包容、那些无限心胸的患难与共,是我纵然结草衔环、也已无处可还的遗恨啊!......
更难料,就在一瞥“蹲侧面儿”的同期,命中注定的“第二个”也已备在那里——一位不远千里“奔赴约定”的人此时就在城郊的营房!
哦,宿命啊宿命,真是一个不解之迷......
可不解自是不解,所有注定的阴差阳错,也自在那日之后的阴差阳错间,一一应现。
这应现,用它的抱憾穿插了我的一生,用它的残缺锁定了我的凡尘。
如有先知,我会直取“第二个”决无“第一”、“第三个”,如有先觉,我怎能让心,载负着洞穿终生的痛?!
然而,冥冥中身不由己。
刚到文宣队的第一天就有场演出,匆匆上台间,即不熟悉乐师也忘了自己应该的定调,效果可想而知。
于是,满腔的不快让平素率性的我第二天就返回了单位,连声招呼都没打。竟也没人追过来,大概是看到我的脸色吧?
不知不觉,“市招大院”的那段实际是集体流亡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多。
直到六九年的春天,此地的武斗终于停止、两派也终于按照最高指示精神实现了大联合。一时间,所有被迫在外的群众组织全部返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而就此新生事物的“军代表”也随之介入了各个单位“联合”的领导班子,这种班子的结构称之为“三结合”。——即除去介入“支左”的军人,另两名班子的领导便是两派各自群众组织的领头人。
八同情不是爱情
我厂的“军代表”是位三十多岁的连指导员。他的到来,使得本是百姓的生活平添了不少军事色彩。
首先,无论何种集合都要列队、报数。其次,是在早已遍布”语录“的厂区内外进一步强化政治氛围......
于是,所有的“强化”自然又是我的任务,我也依旧乐得远离车间的生活。
这期间,有位只呆了两个月的营级“军代”一定要提。只为那是我擦肩而过的一位少有的好人!
这位四十多岁来去匆匆的“军代”沉默寡言,老成持重。
当他从我的“楼道歌声”得知了我的现状,那是我第一次被他叫到他的办公室。
——首先,简明了他的上属部队有个“文艺军宣队”不日将有一场演出,届时重要的首长都在,而后,问我能不能去唱首歌?他来负责推荐。
话虽简短,用心良苦啊!
然而,根本不懂“潜台词”的我无论如何也领悟不了他的不好明说、也不便多说的良苦,只以一句“我又不是军人”的直觉便当即回绝。
从而,也就即刻葬送了那次极有可能成为军人、生路也极有可能因此而彻底改写的绝好际遇!
数月后,当我终于深陷泥沼拔脚不得的时候,方才突然恍悟了这位好心的“军代”的真正用意!然而......
唉,现在,只能用这只秃笔记下他的那份难得的恩德,遥向那位素未平生的贵人施上深深的一礼!
就在那年年底,我和桐终于在她母亲明知我家激烈反对、却一再催促下草草完婚。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既没动迁我在厂里的集体户口、更不敢惊动我的父母。只请同事们吃了简单的喜糖,便在一间紧挨他家的暂借的房子里平静了事。
我没有人们常说的激动、幸福,也没对父母有半点歉疚。所有的感觉只是:风浪终于平息、自主终于彻底。似乎,不如此“故事”就不完整,不如此就有悖对桐的“良心”。
可唯一没想、最该想、想也想不懂的应该是那张婚约全部深在的意义......
后来听说,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就在我“完婚”之后的那些天,街上的偶遇中,看到了久违的大半的中学同学们。
——在那粘满彩色标语隆隆行驶的卡车上,在那敲锣打鼓、人群围堵的欢送的队列里。他们脸上正飞扬着“上山下乡、战天斗地”的神采,场面的激昂使人感慨万分!是啊,那神采飞扬着热血青年献身于壮丽事业的勇敢和大无畏!那神采彰显着理想的向往和无比的自豪与自信!然而我知道,那和我的只能远观而绝不相同的生活已经相去甚远......
可以想象,倘若我没退学、倘若和他们一起奔赴那块地域辽阔的建设兵团,我的后来就绝对是另一番天地......
人大多都有这样的体验:一旦外力消失、再来回视到手的东西时,往往会有一种模糊而正确的心的提示。
当我完全沉下来,真正融入了当初只是俯视的市井阶层的生活时,那种庸碌的自以为是、那种只知精于计算别无所长、不懂也无需精神生活的一群,让我越来越觉的南辕北辙。
虽然当时并不具备以上的辨析能力,但说来也怪,就是有种突然而反复在脑的强烈警示——这就是我今后的生活么?这就是我从今而后的一生?永远?......决不能!!
于是,曾经为之抗争什么和仿佛自己能够拯救什么的“正义感”竟然退到了渺无踪影,唯一紧迫的想法便是,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脱身!——是啊,现在看起来,如梦方醒的紧要关头,自私永远站在第一位......
回想起来,其实心里从来就没接受过他们,对他母亲连“妈”也没叫过一声的我,虽然与自己的父母缘浅,但骨子里的基因和“家”的感觉还是和眼前的感受截然廻异。
终于,当我试探地提出离婚遭到预期的拒绝后,才恍忽明白了他那位母亲带及全家一直对我过分宠纵的目的——连饭碗都从来不叫刷的呀!可现在看起来这份过分的宠纵更像一个狡黠的圈套,颇有心计!
惶急中,我憎恶这圈套的狡黠,更有种深深的懊恼不知应该向谁!
原以为,一向宽和的桐还会宽和我,可当屡说不通、说也说不清的第一次看到他阴沉的脸、第一次领略他的不可理喻,方知自己已经陷进了怎样一个拔脚不得的泥潭!那真是一种自投罗网无计挣脱又万分窘恶的反胃感啊!
一时间,桐的先前一落千丈,他那冥顽不化、一味的沉默不但愚蠢,也越加使得他的形象猥琐不堪起来。
终于,忍无可忍的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卷起铺盖搬回了厂里的集体宿舍。
至此,这场仅仅维持了五个月的“婚姻”,便在两种家庭、两种格调、两种成长背景的烙印中背道而驰。——那是怎样一场旷日持久、一拖就是三年的离婚冷战啊!
也许,我小说看得太多,认为婚姻就是两个人和则留不合则去的事。哪里知道这竟是一场牵扯众多、甚至复杂微妙到竟还触碰了当时严格控制的“离婚率”!
首先问由的是桐的母亲,而后又拉来他们的亲朋几番“说合”,甚至怀疑有第三者。可他们绝不懂、就连自己也难以说清的真正的原因,仅仅是我内心的瞬间的一种直觉。
只有一点份外明白,——这些轮番劝说的说客们,无异是在合力将我继续拉向那个我已意识到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面对“离”的第一轮风暴的我,只能回以一律的沉默。而退到后面一直沉默、却让他的家人出面参与的桐也越叫我反感。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6章:九 ~醍醐灌顶”内容快照:
『九 ~醍醐灌顶』
九~醍醐灌~从常识角度,我的举动轻率而荒唐。可从厂里的“傻傻”看,又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只不过这种事在“宁拆一~庙不~一桩婚”的民俗里,除去自己的亲人,谁肯给个提前的提醒呢?尤其于疏离家庭的我,——成长之路全靠自己的磕绊,生活的~浅只能一次次~索。然而,我虽然不懂结婚的全~意义,却知道离婚所~背负的舆论,尤于~。然而,较之~陷泥潭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