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五月初四。

花开尚好的日子，阿玛却离我而去，撒手归西。那一年，我不过十几岁。

我的阿玛，当朝怡亲王爷爱新觉罗·胤祥，圣祖爷的十三阿哥，皇伯伯的十三弟和得力的助手，终于走过他坎坎坷坷的漫漫长长的一生。

他更是我的阿玛，一个高大却单薄的影子；小的时候，他没给过我更多的照料，更无法还给我一个额娘。

若我哭闹，执意于那个给我生命却素未相识的女子；他会苦恼得像个孩子。

若曦姑姑就在那时候变成了我的姑姑。“承欢乖，以后，承欢就把姑姑当做承欢的额娘吧。承欢说，跟着姑姑好不好呢？”

我在泪眼朦胧里的应诺；成就了这些年来在姑姑身边一点一滴的快乐。

可是后来，姑姑却走了。她的马车，奔向遥远的十四叔的府邸；她消失得干净、决绝。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决绝得仿佛再也不认识我。

两三年之后，传来姑姑的死讯；我所最后留下的，不过是带着姑姑体温的遗物。那玉佩辗转传回我手里时，还残存着姑姑身上的香味。

“……姑姑！姑姑身上好香呀。姑姑是怎么做到的？教教承欢吧！”

现在的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了。爱我的姑姑留给我的是背影，保护我的阿玛在病榻上一睡不起，生身的母亲，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在哪里……

那时，姑姑已经离开我好久了。

阿玛弥留之际，皇伯伯和我都在床前。哥哥们各有各的事情，老父临终，竟然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近前。他笑着、叹着，看着我，他该是怎样的心情？

跪在榻前的我，**握住他年迈的手掌；翡翠戒指，捧在掌心里有一点微凉。咬着下唇，尽力把眼泪锁在眼眶。“哥哥们在外边，”我笑着安慰他，“阿玛想不想见一见哥哥们？承欢去把他们都找来！”

慌忙地起身。跪得太久，腿早就发麻。我跌进了巧慧的怀里；挣扎着往屋外跑去。我不会允许他们如此的漠然！阿玛，难道不是他们的阿玛吗？！

“承欢！”一声厉呼，绝不会是病榻上的阿玛——是在一旁静默许久的皇伯伯。我不甘地看他，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做不到如他和若曦姑姑一般冷静和淡然！

“你阿玛身体太弱，一点风都吹不得，”皇伯伯放缓了语气，“你怎么还在屋子里乱跑？打开了门，吹了风，你阿玛的身体可还怎么好得了？”

也对。我木木地回到榻前，坐在边上，替阿玛盖好被子，“阿玛的病怎么会好不了呢？承欢不出去就是了！阿玛，你好生歇着！”

好生歇着吧，人一生最后一刻才知道什么最重要，这是若曦姑姑时常对我说的。

“好……”他微微地点头，“承欢，我会……好好歇着。但是阿玛的……病，恐不会再好了……”

“阿玛。”忍了忍泪意，我极力堆砌一个微笑，“等阿玛好了，承欢就向皇伯伯讨一个恩典！”

他温柔的笑了，不知道他这一生能有几次有这样的温柔，“讨个什么恩典呢？”

我顺着他的意思信口编着：“等承欢的生辰到了，承欢要跟阿玛去游烟雨江南！承欢要阿玛陪着我整整十日！这十日，阿玛什么都不许多管……”

“好。朕就给你这个恩典，”一旁的皇伯伯低低地开口，“十三弟，等你把身体养好，我们兄弟还像从前，饮酒作乐可好？”

我看看皇伯伯，竟然看出他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着微微的泪色。皇伯伯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姑姑曾说，帝王是不能有太多的感情的。

那时的姑姑，灿若明霞，柔若海棠：“做越多，便越是错。从前我还不信，现在也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命。”

阿玛却轻轻摇了摇头：“承欢少不更事，难道皇兄也是吗……臣弟的病……今生怕是好不了了……”

皇伯伯背手而立，高高的仰着头。他在干什么？怕泪水流下来软弱了自己吗？

阿玛一阵急促的咳嗽，急得我和巧慧措手不及。咳过了，气息就更加微弱起来；我埋在他身上，低低地抽泣。

眼前是一片模糊，耳里也只听得阿玛和皇伯伯说话的只言片语：

“她……叫我们忘了她……可是谁都没能把谁忘掉……

“四哥，臣弟不能……不能再……辅佐你了……

“此去……了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承欢。四哥，我把承欢……托付给你，只愿她……能平安长大，将来……”

“我会的。”皇伯伯淡淡地应道，“朕在一日，便护她一日；他日若朕不在了，朕也有办法让她永远快乐下去。”

我抓住了阿玛的手，抬头看他，瘦得没了样子。他喃喃自语，气若游丝：“那就好……巧慧……”

“王爷……”巧慧姐姐应着。

“格格……要拜托你……仔细照料……辛苦你了……”

她小声地抽噎。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跌在那锦被上。

阿玛笑着看我，伸出手来拍拍我紧握着他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道；他安然地阖上了双眼，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我颓然跌跪在灵前。悲痛欲绝，都不能描述我的心痛；泪如雨下，尚无法诉说我的眼泪。

皇伯伯仰天长望，温热的泪迹随两颊而下。他钢铁半生，果然也有柔情一面。

那一日我流尽了所有眼泪。我发誓不会再流一滴眼泪。

空旷寂静的灵堂，只有我一个女儿分担阿玛的寂寞。几日后的清晨，传来圣上的懿旨，怡亲王允祥，诏复其名为胤祥，配享太庙；命怡亲王子弘晓袭封亲王，弘皎别封郡王，均世袭。

灵堂里，阿玛您可否听见承欢孤零零的冷笑？

没有额娘，失去了姑姑，阿玛也抛下了我。我的亲人只剩下皇伯伯。

可他是帝王。

从今后，承欢还有谁可以依靠？

诡异的鲜红浸染白纱，刹那间天旋地转，尽展芳华。

悠悠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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