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灰暗,屋子里有淡淡的尘味。他没有点起蜡烛来,又把帘子拉得**的;黑暗使屋子好像变成了无限大,却很压抑。
我在门边摸到一只烛台,怀里有巧慧姐姐给我准备的引火,就擦着了它。灯暗如豆,好在终于能看清不远处的榻上,歪斜地躺着一个身影。锦被逶迤而下,小几上白玉酒杯酒壶摔得乱七八糟的。他的脸隐在暗处,看不清楚。
我走至他榻前,把烛台放在小几上。仔细看他,似乎刚刚沉沉睡去,全身透着酒香,面色潮红,只是身量好似单薄了不少。睡起来像个小孩子。与他平常那副小霸王的样子相去甚远,叫人看了,我见犹怜。
我扶了扶他的辫子,想起初入宫那天他敲打我的额头,不由得一笑;终于还是不忍,怕惊醒了他,正想俯身吹熄蜡烛,一边袖子却被反手握住。弘昼抬起头来,神色疲惫,半梦半醒之间还残存几分醉态:“承欢……你怎么来了?”
我扶他起身,收拾起他的杯盏:“我在那边闲得无聊,五阿哥又不过去陪我玩了,承欢就过来探探五阿哥啊。”
“当然陪你玩,我走不开而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白玉酒壶,“承欢,来,你陪我喝上几杯!”片刻之间,他已掩去脆弱,又复那样轻狂不羁,“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顺着他斟了大半杯;他却是直接就着壶嘴畅饮。他喝酒的样子很好看,饮得痛快却不失风流文雅。我在手中玩转着白玉的杯子,一边想着……突然觉得这个动作很面熟……仔细想想,我黯然地放下了杯子。
弘昼看我,嘴角带笑:“承欢,你在这里陪陪我好不好?”
“当然。”我喃喃地应着,“弘昼,你……”
“别……”他突然靠近,语气放得十分温柔:“什么都别说,承欢……留下来陪我。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么?”
他时真时假,半醉半醒,一会风流不羁,一会落魄可怜。我却是真真地不放心他。额娘不在身边,皇阿玛的荣宠不复,突然被赶到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他总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可是终究学不来兄长的深沉——他就是个需要真心照料的孩子。
“……承欢,宫里捧红踩白的烂帐你不曾入眼。当日额娘是多么风光,一旦皇阿玛不再临幸成淑宫,额娘过的该是什么日子……”
他的暖阁内,笛声幽幽如诉,他的声音亦是忽近忽远。
“……我呢?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我捧着他的锦裘。现在已经十月,乾西四所本就湿冷,他久避不出,酒色褪去觉面白如纸,羸羸弱弱得极不像他。我真怕他的身子垮下去。他今天吹的曲子空远好听,既有淡淡哀凉,又不同于一般怨曲。细细听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我问他:“这是谁的曲子?实在上乘。”
弘昼停下一笑,“喜欢吗?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原来竟是他自己作的。我再问:“太好了……可有什么名字?”
“没有什么名字……”他摩挲着玉笛,显得颇为踌躇,“我没取什么名字……承欢,我昨天夜里写就了它,因为我心里怨恨……皇阿玛是九五之尊,额娘早早嫁与了他,他就不该这样对不起额娘!
“我宁肯我额娘守着成淑宫一生一世,独她一人,也好过皇阿玛曾真心待她却始乱终弃!……承欢,我就要长大了,以后我的身边也会有很多女人。可是,我宁肯风流,宁肯薄幸,宁肯不对她们任何人好。因为……”
“因为一旦爱了,就要一生一世纠缠下去……”我轻轻地说,“一步踏错,则步步皆错;一次心伤,则一生心伤。”
他的玉笛再次缓缓响起。天**晚,满城萧瑟,心中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怜伤情。
弘昼**握住我的手腕:“跟我来!承欢,我带你出去玩——我知道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顷刻之间他就能再次笑得若无其事?我该为他庆幸,还是为他悲哀?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母妃犯错,就连累得他尽失父宠,身份全无。
怎么会这样?皇伯伯怎么是那样凉薄的人?
还是说,登上那个宝座的人,都会变得那样凉薄?
后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我们运气不好,刚从后门潜出乾西四所不久,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皇伯伯。他大怒,当场命人杖责五阿哥四十;而我却突然扑上去推开了弘昼。
我的举动令在场者惊异——虽然棍子也没有真的落在我身上。
抬起头,看到死死护着我的是索何铭。
四个月来一面都没有见过的索何铭,他的样子还是冷冰冰的。神色泰然自若,并不痛苦,甚至不再怕直视我的脸——他从哪里冒出来的?
很快我就明白了。索何铭身后,弘历轻轻扶我起来。
皇五子弘昼无视圣训,责令二十大板,幽闭乾西四所思过一年,任何人不得探视。违者同罪重罚。
和硕格格承欢,言行有失,礼数不周,禁足风月阁两月。由皇四子弘历亲授课业,以兹补学。
弘历制止了我的反驳,硬逼着我谢恩。我心有不甘,却被他眼神压了回去。那日直到他送我回到风月阁,已经傍晚,我仍是忿忿不平。
因为担心弘昼,就更气弘历的专横。
巧慧替我宽下钗环。她在乾西四所等得都急疯了,眼圈还是红红的,我忙不迭地安慰她:“好姐姐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格格……”她手都在抖,“这事情若传出去,叫人编派成私通皇子,可怎么了得?格格刚走不久,四阿哥就回来了;专门去求皇上饶了五阿哥……好容易劝动了皇上,不想却撞见了……”
我却无心听这些,“索何铭怎么也会来?”
“索参将是四阿哥保举入禁军的,一向对四阿哥敬重有加。四阿哥临行前心觉不妥,让奴才去请了索参将,总算没伤着格格。”
她哭得七荤八素,我心里也特别的乱。
索何铭狠狠地挨了几棍,虽然他穿着薄甲,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弘历立刻就安排他回去好生将养——他伤的一定不轻。
弘昼呢,他怎么挨过那二十板子?
还有,从明天开始,那个人就要名正言顺地一直呆在我屋子里,教授我那些我早就烂熟于心的诗词曲赋。虽然父母早逝,但姑姑早年悉心教养,阿玛也给我请过不少先生。现在皇伯伯把弘历安在这里,无非就是让我安生一点。
两个月的禁足,两个月必须对着我又怕又怨的那张脸。
巧慧悄无声息得收拾出笔墨纸砚来;她多么了解我,她知道现在我见到那些东西一定很烦很烦。
弘历呢,他是怎么想的?他……
辗转半宿,沉沉睡去已近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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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千丈深何处为乱 万里远哪得见天(上)』
我早早地就醒了,怔怔地盯着~~~的木结构。但是我不是在发呆。我在很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度过未来的~月。如何泰然地面对弘历,如何在他天~无~的言行中挑出错来,好让自己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跟他划清界限——并维持我对~“成见”。因为昨天夜里我很是想了半天,在愤怒之余惊觉他昨晚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弘昼和我有错在先。弘昼还带着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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