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早地就醒了,怔怔地盯着房间顶上的木结构。
但是我不是在发呆。我在很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度过未来的两个月。
如何泰然地面对弘历,如何在他天衣无缝的言行中挑出错来,好让自己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跟他划清界限——并维持我对他的“成见”。
因为昨天夜里我很是想了半天,在愤怒之余惊觉他昨晚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弘昼和我有错在先。弘昼还带着罪呢,皇伯伯会生气是正常的,不论弘历怎样规劝都不可能让皇伯伯权当没看见。
皇伯伯手腕凌厉,金口玉言。旨意一下,撤销是不可能的,多说实在无益;倘若再惹得不高兴,多罚一点倒是很有可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皆是他的子民,低头是唯一的选择。
弘历只能这么做,如果他还想活下去的话。
他也要求我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也想让我活下去。
巧慧站在我房外,轻松唤道:“格格?格格可起了?”
听见她叫我,我颓然地坐起身来。思考一个问题太不容易了。
“格格,四阿哥已经到了……”巧慧掀起帘子一角,见我还半梦半醒地坐在榻上,不由得催促道。“格格得快点了。”
他……他已经到了?
这才什么时辰啊,他就到了?他来那么早干嘛?
我还坐在榻上迷迷糊糊,也顾不上外面说话的声音忽然一阵紧似一阵。我斟酌一下,唤了一声“巧慧姐姐”,她也答了一声,可是即刻掀起帘子进来的却不是她。
我抬头看时,那淡淡的青色已经近到擦着了我的床沿。
玉佩叮叮嘤鸣,流苏拂过我左臂。
他比往日放松的多,谈笑生风:“我的好格格,先生都来了,怎么还在房里坐着呢?你等着你那丫头?都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他笑声爽朗的紧,全不是一向的谨慎淡泊,令人恍惚。
可是我顾不上什么恍惚不恍惚,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烧。怨毒地瞪他一眼,直瞪得他乖乖闭上了嘴,才唤道:“巧慧姐姐?”
巧慧打了帘子进来,见了弘历怯生生的:“格格,四阿哥一定要闯进来,奴才……奴才没拦住。格格……”
我转而正色道:“四阿哥,这里是内宫女眷私室,外男不得入内。”
巧慧随声附和:“就是啊四阿哥。您说这一大早的,格格还没梳洗好呢,您怎么就给闯进来了……”
倘若话就说到这儿,那就是正好,因为后面的词儿我已经想好了;可是巧慧偏不,又给我接上一句,“我们家格格,年纪轻轻的,还没出阁呢;今儿个您闯进来的事情若是传出去,格格以后可还怎么嫁人呀?她……”
弘历忍了很久,终于不堪重负地笑个不停。我懒得理他,想来,这时候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巧慧姐姐,你胡说什么!”
“好、好!”弘历强忍住笑打趣道,“她是个多本分的丫头,都被你调教成这样。承欢呐承欢,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还一口一个姐姐呢……”我随手抓起一个绣花枕,作势要打他;他才正色了些,颇有样子地走出去,临了留给巧慧一句:“伺候你家格格好生梳洗,我在前边等她。”
到底还是死性不改地回望我一眼:“……承欢,别太久了。”
我抱起那只枕头,赌气不语。
巧慧踌躇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帮我更衣。我偷偷望了一眼房外,并不见那浅青色的影子;树影倒是斑驳,阳光软软地铺洒下来。天气很好。我叹了口气,决定问巧慧。
“弘昼那边……怎么样了?”
她为我梳顺头发的手轻轻颤抖:“一大早传回来的消息,说五阿哥的那顿板子,昨夜里才挨完。今天一早,太医才从乾西四所出来……”
我猛地抓住她握着梳子的手,连声音都在抖:“可说了他现在身子如何?”
“五阿哥这两天单薄得很,但毕竟是男儿,没什么大碍;谅那些小太监也不敢存心怎么样。似乎有些伤着了筋骨。将养着呢。”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人在旁边伺候着吗?”
“裕妃娘娘已经托人去求皇上了,希望能把五阿哥接回成淑宫里来照料。”巧慧踌躇着说,“只是……万岁爷那边还没信儿呢。”
可以理解,所有男人都抹不开这张脸;何况他是皇上呢。
对不起,弘昼,我很想去看你,也很想去照顾你——很想,可惜不能。你的皇阿玛,实在不是我惹得起的主儿——这些日子里,每日为你燃些薄香,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一定要赶快好起来,别让你额娘和大家担心。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我自己也是自顾不暇。半年之内,能不能再见到弘昼还是个问题,从今后谁来陪我呢?真心的朋友不在了,麻烦倒是一大堆!
外面,那个家伙还站在院子里等着我呢!
唉。
我收拾齐整了坐在厢房里,静静地等着弘历过来开始“上课”。
门外响起了稳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心里绷得就越紧;他在门口顿了一下,透过窗纸只能看见他模糊的影子;终于还是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我站起来,把身子挺得更直些。“承欢给四阿哥请安。四阿哥吉祥。”
他四下环视一番,却开口说:“承欢,你给五弟请过安吗?”
他意昭昭。而我在装傻,权当他这是在让我“起来”。
他的手指摸过桌上的镇纸,再瞧瞧各种纸笔书籍,还有那方广东进贡的上好端砚,疑窦顿生:“这里不是东厢房吗?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答:“我命巧慧布下的。”
“厢房怎么会有这么齐全的文房四宝?不是应该在木兰台的书斋吗?”
“自然是从木兰台取过来的。”
“为什么好好的书斋不用,却让我来这里,费力摆这些场子?”
“我喜欢……”
他有些愠色:“承欢!”
我偏头不语,因为我根本没的说——难道让我直接告诉他,我怕你,我对你有意见,甚至不想让你进我的书房?
聪明如他,他却还是猜到了。“为什么不肯让我上木兰台?”他幽幽地剜我一眼,“承欢……你在摆弄我。”
“……我没有。”
嘴上虽硬,心里却虚得很——被人轻易洞察了心里所想,再看他的样子,全不是一早时的随意高兴,我也有些负罪似的。回想那刻他的朗朗,比之此时的落寞失望,倒叫我自己心里先**,好像我真的是在发大小姐脾气,只有软下语气宽慰他。
“四阿哥说的哪里话?前一阵五阿哥在这边舞剑玩,把木兰台弄得一片狼藉,巧慧正安排人收拾着呢……承欢自小就喜欢诗文翰墨,所以就把书斋里的器物都搬了出来,暂时在这里对付着……”
看他那副都不信的样子!我赌气又说:“好啦!反正是四阿哥教我,在哪里教不都一样吗?要不然四阿哥就请回,承欢另觅高人了。”
大约见我真的生气,他也占到了便宜,就不再跟我白费唇舌,径自走到窗前调整镇纸。我还在后面愣着,他回头淡淡的说:“怔什么?你来研磨。”
这才像他平常说话办事的口吻,听起来舒服多了。偷闲时候,我抬头看着他的侧脸,刻意保持着站在桌子另一端。弘历显得很认真,看上去安全多了。
这样多好,安静而不无聊,保持距离而不显得生疏。
帝王家的男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倾力培养长大,谈吐皆不凡;但相较之弘昼,弘历的才学更显得正经跟渊博。他一面指给我先贤箴言,一面把重要的东西写下来——他的字清瘦飘逸,根骨灵秀,暗藏锋利——倒是真的很符合他这个人。
弘历见我盯着他写字:“看什么呢?前朝时候,心学的创始人是谁?”
“王守仁,又叫王阳明……”我错开目光,继续研我的墨,“我只是觉得,四阿哥的字写得不错,果然字如其人。”
“哦?”他沾沾笔,“好在哪里?如我什么?”
我没好气地回他一句:“好就是好,恭维你一句而已!至于你这个人嘛,倒是和字一样,看着俊逸温润,根骨清明。”
一句绵里藏针到了嘴边,还是被我咽了下去。弘历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什么叫看着俊逸温润,难不成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我无奈地看他一眼,认真的摇了摇头。提起另一支笔,重重地在他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字:乱。
写得急了,运笔太快,笔画都连了起来。得了,他又得笑我。
弘历却很认真地拿起来仔细端详,“不错,倒是新颖清秀;还有几分铮铮,可惜很不到位……不过你一个女儿家,已经不错了。”
我扬起眉来:“你就好?”
他笑着说:“刚刚不是你恭维我的吗?”又说,“不服气吗?要不要我教你?”
看他那副狂样子!我恨恨地点点头,他把我拉到桌前来,递给我一支笔:“再多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夺过他手里的笔,略一思索,我提笔在纸上写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写至一半,正想沾下笔,扭头却发现弘历一脸的惊讶:“你喜欢《诗经》?”
我点头:“那个年代没有礼数和观念的束缚,最是自由不过。”
“可你写的规规矩矩,哪里看的出自由?”
他就爱这样!我回说:“那四阿哥说怎样写?”
他一个转身已经环住了我半边身子,右手搭在我握笔的手上,开始用力,带动我的手和笔杆在纸上游走。
“你看,四阿哥说这样写……”他轻轻说。颇有些认真。
我诧异极了,木然地看着他带我写下一行行的字。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骤然停笔,我看那纸上的两种字迹奇怪又融洽;上半阙是规矩清秀的蝇蝇小楷,下半篇却是潇洒自如的豪放行草。一半的谨慎,一半的张狂;那谨慎与我几分相像,张狂却和他判若两人。我回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
“这才是自由,懂了吗?”
我嘟起嘴来,不置可否。
他想想,无声地放开我:“……承欢,他日若你真想要自由了,真想要离开这里了,便来找我;我会有办法带你出去。”
我看他悠闲地从镇纸下取出那幅字,几乎脱口而出就说:“我现在就要出去!”
他蹙眉看我,迟迟地说:“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是你说的吗?
他细致的将那字迹折好:“……现在让你离开这里,你就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惊,他所说似乎是对的。虽然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过,但是以我性子,皇宫的拘束只怕越来越多,避之不及;倘若真的让我出宫,尝到了自由自在的甜头,我还愿不愿意回来确实不好说。
我不接话,算是默认了他的想法。我们开始分别摆弄手头的东西,打发时间,都不再跟对方开口,一时寂静得叫人尴尬。
闲来无聊,我远远地看着窗外,阳光越来越胜,就要正午了吧。
我正在安静中犹自不安,门外小丫头的喊声解救了我:“格格?午时了,巧慧姐姐已经布好了,请格格后厅用膳。”
我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吩咐声知道了,打发她们再去准备。那小丫头应声跑去,我也随手把手头的东西一拢,低头就走。
“承欢!等等……”
天哪,我差点把他忘了,这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呢!
尴尬之余,我只好跟他客套:“时候也不早了,四阿哥要不要就在我这里用膳?”
他淡淡扫我一眼:“不用了。”又从转身拿过桌子上一件东西,点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纸交给我,“拿着。”他叹了口气,“他日就凭这个要挟我带你出去吧!只是这五年内不许,你还得给我好好呆在宫里,做你金枝玉叶的格格。”
我捧着那东西出了神,木然的追问:“为什么?”
弘历一如既往地深深剜了我一眼:“……因为我真的怕你一去不复返。”
打开门窗,耀眼的阳光如洪流吞没了整间屋子。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青色的身影融融汇入那光辉。
“……是啊,我也真的想让你多陪我几年……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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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千丈深何处为乱 万里远哪得见天(下)』
弘历对我的授课~行了~月。如果没有旁的事耽搁,他每天一早都会到风月阁来,用一个~午,帮我细细讲~圣贤之言。我禁~在这里,~本出不去,除了托人打听弘昼的消息,每日也没有别的太多的事情可~。久而久之,我开始习惯每天都有个人来看我。渐~冬日,阳光慵懒,常常是我们分坐书案两侧,他娓娓道来,我循循而听。天气变得~冷许多,墨总是~涸在砚台~;当我思忖着明天向弘历讨个主意的时候——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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