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锋利的刀。

刺入的不是心脏，是我的腹部。

我可以感受到它进入我的身体，凉凉的，滑滑的，像一条雪亮的蛇。身体在同一时刻门一样打开，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了。是灵魂？灵魂又怎么会跑到肚子里去。鲜血？体液？不知道。不过确实有什么逃离了，消失了。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祭坛开始了。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裹着厚厚的青苔，沉入了冰凉碧绿的水底。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甚至每一个正常或不正常的热乎乎的器官，都感受到了无边的寒意。我确实沉入了水底，因为我听见自己头上有气泡在不停地冒（后来知道那是氧气瓶）。

“醒醒，别睡，不能睡！”一个男人严厉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喊。

我睁开眼，是一名年轻的医生，他用手拍着我的脸。我忽然很恼火：你拍我脸干什么！我已经很痛苦了，你为什么还要作弄我！我用眼睛狠狠地瞪他，却感觉不到眼睛的存在。眼睛呢？怎么不见了呢？眼睛肯定在鼻子上边，这我是知道的。透过鼻罩向上“看”，它们好像还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不再转动。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黑眼球没有了，只有两个白眼球瞪得圆圆的，像是大鱼的鳞片。

又是一阵剧痛，祭坛上的仪式快达到了**。一只壁虎被死死地钉在木板上。若是钉住尾巴，它还可以挣断后逃走，可钉住的是它的身体。除了接受这样的痛，别无他法，连扭动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没有。

天那！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太上老君慈悲的耶酥圣母玛丽亚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天尊上帝保佑阿门真主啊！

快结束这场祭祀吧！

让所有的苦难留给那些十恶不赦的罪人吧！

让大地的孩子去亲吻大地吧！

灵魂已经逃离了**，“他”绕着这座无影灯照射的无比明亮的大屋子飞速旋转，一圈又一圈。“他”看到自己的血淋淋的**，看到自己身边围着一圈深绿色装束的大夫和护士，看到什么东西被放入自己的身体里，看到有人把绽开的腹部一针针缝合。血是红的，线是黑的，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红与黑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

“他”看到自己被抬到来时的四个轮子的窄窄的车上，一条厚厚的白色的被子覆在冰凉的身体上，几个人推着车开始往处走去。

这就要结束了吗？

“他”忽然觉得很累，几乎要飞不动了。“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飞入自己的**内，像祝英台飞身跃入梁山泊裂开的新坟……

眼前仍是一片光亮，——灯光；心电监护仪仍像时钟般每隔几秒种便会准确地“当当”地响上几声；赵姨伏在椅背上打着盹。我重又闭上眼睛，脑子里都是刚才的画面。我知道这不是梦，而是几个小时前自己亲历过的事实，只是有些残缺，**药还是发挥了它不容置疑的作用，让我只能幻灯片一样拼凑起一个个片断，而不会无偿地给我一个完整连贯的电影胶片。侧过头看了一下左边的窗，已经有一丝微微的不同于黑夜的颜色，隐隐闪烁着不定的光点。现在几点了呢？我无法知道。困意已经没有了，眼睛也回来了，我试了试，黑眼球还能自由转动。我轻轻呼出一口气。突然，肚子开始有反应了，一股气流在肚子里转了几圈，然后直直地穿过所有阻碍，义无反顾地从我身后唯一的开口喷了出去。

排气了！排气了！

我可以喝水了！

——喝不了！

赵姨正倚在床边的矮凳上打盹。我不忍心打扰她，尽管我的嗓子已经开始冒烟。

我可以等待，可以忍耐。

在术后的五个小时后，我喝到了第一口水。

这第一口水是赵姨喂我的。她把纯净水倒进标着数字的烧杯里，然后把吸管的一端放在水里，另一端让我用嘴叼住。

“先试着喝一小口，可别呛着。”

“嗯。”

我含住吸管，小心地吸了一口，心里顿时像推开了一扇窗，窗外的阳光“唰”一下倾泻进来，明媚、温暖、舒适包裹了全身。那似乎不是水，而是玉液琼浆，甘甜、香醇，从干涸的口腔流过瘪瘪的咽喉和食管，流进倒悬的葫芦样的胃里，然后被焦急的胃液瞬间分解。可惜，只能喝一小口，因为手术的危险期还没有完全过去。即便这样，我已经非常满足。

“谢谢您。”

“你看你，老这么客气。你要再客气我可不管你了。”赵姨脸上浮起浅浅的笑纹。

“对了，龚锐，你家是哪儿的啊？”

“我是河北益津的。”

“益津？还真是巧。那谁，王娟，你老家不也是益津的吗？这回不错，老乡遇见老乡了。”

刚为我倒完尿袋的圆脸护士走过来。

“你也是益津的呀？太巧了。你是益津哪儿的？”

“淤口镇。”

“是吗？我是祁各庄的。”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王娟站在床前轻轻地问。

“我在政府机关。”

“挺好的工作呀。你有多大？

“二十九。”

“真的？看起来可不太像。你结婚了吗？”

“已经离了。”脱口而出的话并没经过我大脑的同意，我怎么连控制一下的能力都没有了呢？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尽管这个问题曾经被别人问过几十次，也回答过几十次，但不知为什么，此时的我还是觉得难过。

“是因为得这个病吗？”赵姨接过话茬。

“是。”

“唉！可真是的。”赵姨叹了口气。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

“唉呀，赵姨。你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王娟带着嗔怪的口气说，然后扭过脸，“我觉得那不是问题。毕竟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也闯过来了，以后会好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对吧？”

“没错。我也这么想。谢谢你。”

“谢什么呀。不打扰你了，你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去忙了，走吧赵姨。”

看着王娟窈窕的背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理的温暖轻轻掠过。刚才说话时她戴着口罩，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但我能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亮，温柔，始终漾着浅浅的笑意。刹那间我有一种小小的冲动，宁愿自己淹没在她的眼波里，时不时从刀口处传导上来的痛似乎会因此而多少减轻一点。

这样，我们算认识了，有点意外收获的感觉。

忽然想起几年前刚患病时，住在益津市医院见过的某些护士。她们挣着近三千元的高工资（按当时的县级市的工资水平，算是很高的），却只干着三百元的工作；她们穿着天使的衣服，却没拥有天使的心；她们挺胸抬头甩着长发蹬着钉着铁掌的高跟鞋义无反顾地喀喀穿行于病房和护士站之间，肆无忌惮地打扰着每一个病人而不知脸红。在短短的两周住院时间里，我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听不到哪怕一句礼节性的问候。对于一个刚刚患病的人来说，那是最黑暗的日子。

同样是女人，是护士，但在我心里她们是妖精，是幽灵，而王娟是降妖的观音，带给世间温暖和希望的观音。

此时，我的观音正蹲在床边为我换引流袋，额上垂下几根黑黑的头发，弯弯的眉下极其专注的眼神告诉我，她是一名天使，真正的白衣天使。我多想看看口罩后面她的脸，即使不是我想像中那样的美，我也绝不后悔。

“龚锐，想什么呢？”王娟抬起头，眼神里依然漾着浅浅的笑意。

“噢，没想什么。”

“真的吗？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有吗？有心事也来不及想了，现在我就想把这些东西全卸掉，然后痛痛快快吃顿爽口的晚饭。”

“别着急呀，你的愿望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不过你要学会忍耐，忍过这一段就好了。”

“我知道，其实我提前也有心理准备。”

“那就好。我这几天都是夜班，我会照顾好你的。”

“谢谢你。”

王娟起身去作记录。

我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收音机，没有书或杂志，没有可以稍作消遣的任何物品。即使有，我猜赵姨和王娟也不会让我使用的，我现在需要的就是静静地躺在**。

我扭过头，窗外黑黑的，夜怎么那么长，长得像一个世纪。我没有一点困意，却只能躺在**。

干什么好呢？

——数天花板，就像当初我在监狱里数头顶上狱警咚咚的脚步声。

一、二、三、四、五、六，……东西方向是十九块；一、二、三、四、五、六、七，……南北方向是十一块，一共……刚才东西方向是多少块来着？

忘了，从头数。

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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