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我的被子上。我的早餐开始了。

那是一只乳白色的饭盒，打开盒盖，是闪着寿山石光泽的糯糯的藕粉。这是赵姨为我调制的，况且就算想吃点别的也不允许。我确实觉得饿了，——也许不是真的饿，只是心里的需要。尽管刀口无时无刻不在痛，可想起马上就要吃饭，我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已经近一个月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的胃，不知还能不能接受常识意义上的人类食物，尽管那只是糊状的藕粉。

赵姨把一勺藕粉送到我嘴边，我微微欠身，张口喝了下去，暖暖的，带着淡淡的甜味。恍惚间，我觉得失去的力气快要回来了。没用五分钟，我把半饭盒藕粉喝光了。如果双手可以活动，我会捧着饭盒舔个干净。我感觉不到饱还是不饱，也许是很长时间没吃过饭造成的，不过我想也许以后会慢慢地恢复过来，无论身体，还是心理。

刀口像两军作战时的休战期般竟然暂时停止了疼痛，这是我一天来最轻松的时候。躺在**无事可做，一会儿抬头瞅瞅吊瓶里还有多少液没输完，一会儿看看血压监护仪上细微的变化，一会儿偏过头盯着引流管流出的红褐色的淤血，一会儿看看透明的尿管里静静流出的东西，一会儿再数一下天花板到底有多少块，一会儿又看看王娟和赵姨忙碌的身影。有些无聊，但又是轻松的。

王娟走过来，依然是笑意盈盈，“我们要交班了。你要哪里不舒服，马上跟护士说，千万别耽误了，记住了啊。”

“好，我记住了，谢谢你。”

“别老这么客气呀。你是我的病人，又是老乡，我不照顾好你，就太说不过去了。那你休息吧，我走了。”

王娟冲我轻轻挥挥手，我用**血氧饱合度监测器的左手冲她晃了晃，算是回应。

我躺在**，感到刀口的痛有点加剧，按了几下镇痛泵，疼痛却并没有缓解，拿起一看，里面已经没了药水。忍着吧。尽管很痛，但毕竟比做手术时感觉要好很多。

“嗨——”

这是谁的声音？在喊我吗？

我睁开眼，环视一下四周，王娟她们已经出去了。难道听错了？

“嗨——嗨！”这次听清了，是女人的声音。循声望去，发现对面的病**竟躺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墩布般散在**。

“你在叫我吗？”

“对啊，你是刚做完手术吗？”略带东北口音而且沙哑的女人的声音。

“是，你呢？”

“我也刚做完。我叫樊静，你叫啥名？”

“我叫龚锐。”

“我零晨四点多才做完，——你排气了吗？”

“排了。”

“哟，看你多好。我还没排。唉！可急死我了！”女人很着急。

“别太着急，你才刚做完没多长时间。”

“哎呀，我可沉不住气。花了这么多钱，万一要是有什么意外，那不白做了。哎！可愁死我了！”

我不再搭话，没有什么可说的。

每个做手术的人，不光**要承担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精神上还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无助。但更要学会忍耐，学会克制，学会勇敢面对，而不是一味地担心和发牢骚。世界上毕竟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得病，才做手术，患病的人又何止千万。也许重要的并不是得没得病，而是对待病痛和生活的态度。

监护室的门被推开，绿色的拉帘拢到两边，走进来两名身材高挑、全副武装的护士。护工也换了，看样子比赵姨要年轻不少。她们很快投入工作。护工开始擦这擦那，忙个不停。两名护士整理核对桌上的输液瓶和各种药品，并不时在帐簿似的文件夹上作着纪录。一名稍丰满些的护士走到我和樊静床边，观察一下点滴的速度，一会儿又蹲下身看了看引流袋。趁她蹲下时，我瞥了一眼胸前的工作证，印着“崔建霞”三个黑体字，有点俗，和她的气质相比谬之千里。

“护士，我难受！”樊静呲牙咧嘴地嚷。

“您哪里不舒服？”说话的是另一名护士。

“我哪都不舒服！”

“您等一下，我去叫大夫。”

没一会儿，进来一位年轻的女医生，中等个，身材很匀称，戴着口罩，头上套着一个手术室专用的帽子。她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没说话，径直朝樊静的床走去。

“樊静，你感觉怎么样？”女医生的声音很轻，像是**落在小溪里。

“我哪都不好受，刀口疼得厉害。大夫您看是不是没缝好，裂开了。”

“应该不会，给你做缝合术的是我们肾病科的王副主任。你做手术前不是就认识他吗？你应该相信王副主任的医术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难受啊。”樊静依然在大声喊。

“这都是术后的正常反应，没有大问题。你放心好了。——小黄，病人尿量怎么样？”女医生回头问。

“术后到现在是13000毫升。”回答的是和崔建霞一起接班的护士。

“很好啊，樊静。这说明你的移植肾状况很好，尿量越大说明它与你身体越相融。你放心好了。”

樊静稍稍安静下来。等女医生出去后，她问小黄：“护士，刚才的女大夫姓啥？”

“那是宋大夫，她也是你的主治大夫。”小黄一边帮樊静换吊瓶一边说。

主治大夫？我怎么没看到自己的主治大夫呢？他（她）怎么不来看我呢？我有一点失落，好像被人抛弃了似的。

这时刚才那位护工开始擦拭我的病床，她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聊天。于是我知道了她姓田，三十七岁，是一名下岗职工，她的丈夫也下岗了，两人现在都是在打短工。护工这个工作已经是她的第六份工作了。她和我聊着，偶尔会叹口气，说现在的钱太难赚了。我不知道是应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还是就这样静静地听。

九点多时，小崔不知从哪里掏出两个蓝色的拱型的东西，罩在我和樊静的头上，并且让我们把被子把全身都严严地盖住，不能**一寸皮肤。没等我们问，小崔解释说，按照惯例，监护室每天要进行两次紫外线消毒，戴上面罩是为了防止紫外线的伤害。

戴上面具一样的蓝罩，受好奇心驱使，我感到很新鲜，可时间一长，却感到呼吸不太顺畅，想叫护士，可她们已经出去了，消毒时是不能有人在场的，当然除了我们两个寸步难行的病人。我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但我只能忍着，既然别人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樊静就不行了，一个劲地哎哟。二十分钟的消毒终于过去了，我觉得像是两个小时，这让我联想到，人要是多长几个肺该多好，什么时候出气都像打气筒似的痛快。

上午没发生什么事，只喝了几次水，现在我已能自己抱着烧杯用吸管喝。中午田姐出去领双氧水，小崔从监护室外端来一饭盒热汤面：“龚锐，这是你父亲送来的，准备吃饭了。”比起赵姨，小崔简直可以用粗暴来形容。她站在我床边，左手端着饭盒，右手拿着不锈钢勺，像是兵马俑里的将军握着一把青铜剑，歪着身子直着胳膊一勺紧接一勺地往我嘴里送，不等我把口里的咽下去，下一口就跟上来。

“能先让我喘口气吗？”

“怎么啦？”看样子她很诧异。

“你喂得太快了，把我当垃圾桶了吧。”

小崔扑哧笑了，放慢了速度。但我依然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了事。

“小崔，麻烦你把水递给我吧。”

我抱住烧杯，叼着吸管吸了一大口。我想喝水。再想，还是喝水。水，最普通不过的东西，一般人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而对于我，水却是世界上最好的饮品，堪比任何液态的可以称作饮料的东西。境遇不同，人的感受就会大相径庭，我是深有体会了。

樊静可不像我那么好伺候，她咦咦呀呀喊了一天疼，弄得小黄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田姐后来也陪她聊天，不停地安慰劝导她。樊静有时安静片刻，有时又开始喊。反正总是想方设法地让人围着她转，生怕没人理她，不把她当回事。说心里话，我有点烦她。我不喜欢心理如此脆弱的人，无论他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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