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确定刚刚走进来的这个人是不是大夫，在我的印象中大夫们都穿着长长的白大褂，而这个人只穿了件白色的短袖上衣。虽然医用口罩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但我还是能看到**的部分黑黑的，像刚从井下升上地面的矿工。

他走到我床边，观察了一下心电监护，又把吊瓶的滴速调快了一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声音低沉，带着淡淡的陕西口音。“还行。”他没有再说话，又看了看引流袋，然后起身出去了。

“他是谁？”我问赵姨。

“你不认识啊？他是曹大夫，你的主治大夫呀。”

是吗？我不敢相信，看起来极普通的人，竟是一名大夫，而且是我的主治大夫，和我想像中医生的光辉形象相差太远。就这么打个晃儿［方言，指串个门］走了？

没一会儿，曹大夫竟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不锈钢托盘，托盘里放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把托盘放在我脚下，弯下腰，轻轻地把我身上缠的腹带一圈圈解开，像包开一个大粽子。最后，**一张巨号的创可贴样的东西**地贴在我的刀口上，上面还粘了几根医用胶带,乍一看像趴着一只白色的海底生物。

“现在我要给你换药，有点痛，你要忍着点。”曹大夫对我说，却并没有扭过头。我点点头，继续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把胶带轻轻揭开，再把巨号创可贴剥离我的**，上面一片红紫色，我知道那是我早已洇干的血。接下来，我看到了最想看到的一幕：右腹部有一道用黑线缝合的十几厘米长的刀口，皮肤在黑线牵引力作用下形成一道长长的凸起，有点像婴儿噘起的**。刀口右侧是两棵相隔二寸**腹部的橡皮引流管，管里轻轻流出黑色的淤血。我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我终于确信自己已经做过了一次重大的手术，而在这之前我始终有一丝疑惑，不敢相信真的有另一个人的肾放进我的肚子里。现在，我确信无疑。曹大夫把一个烤鱼片包装袋样的东西**，用镊子夹出一个酒精球，从上而下地擦拭刀口。“呀”，我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忍不住出了声。

“忍一下。”短得不能再短的话老式打字机般简短而有力。他擦拭过刀口，又把引流管和身体交口处擦了几遍，然后把一块崭新的巨号“创可贴”覆在刀口上，用胶带粘牢，再把腹带像包粽子一样包裹好，我顺势把被子盖上。

术后第一次换药结束了。

疼痛过后的舒适无法形容，尽管我疲倦得几乎虚脱。

“谢谢你，曹大夫。”我是由衷的。

曹大夫没有说话，只是从口罩上面的眼睛里**一丝淡淡的笑，算是回答。尽管他不是很热情，但我对他并无反感，只是觉得他怪怪的，不同于常人但却亲切的“怪”。

“龚锐，是不是该大便了？”赵姨问我。在这里，任何日常生活中难以启齿的事情都不再遮遮掩掩，它们只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

我不想大便，因为没一点感觉，但赵姨说没有也要试试，这对身体有好处。

她把一个绿色的便盆放在我身下，我躺在上面像安了一个轴，更找不着感觉了。大概有十分钟，我实在屙不出。赵姨又把便盆端出去。樊静和我正好相反，一上午解了两次，噗噗的声音在我耳边像是榴弹炮炸响。我屏住呼吸，憋着气，忍不住的时候就喘口气，然后接着憋气，直到樊静的表演结束。

我忽然想笑。如果是平时，有一个女人在离自己不到三米的地方大便，肯定会让我心惊肉跳，并且想办法多看几眼，可现在这一切是多么地让人扫兴，简直是惨不忍睹。我瞥了一眼对面的樊静，她应该有四十多岁，脸色红里透着黑，目光呆滞，头发乱如杂草，有几根还直直地翘起，像是《杨门女将》里穆桂英头上的雏鸡翎。病痛对人的摧残原来有这么严重，让一个女人不再有精力打扮自己，也无法顾及在陌生人眼中的形象，哪怕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美丽。生命，让生命在这个世界存续下去，成为唯一的目标，其它只是虚缈的，可以忽略不计。女人，男人，经常连在一起的两个名词失去了它们本来的含义。

午饭是西红柿鸡蛋面，这是昨天下午赵姨就已经替我点好的，我在小崔和小黄的搀扶下艰难坐起，喘着粗气斜靠在摇起的**，今天的感觉比昨天好一点，不那么钻心地疼了。

樊静和我的午饭是一样的，她只吃了几口就推到一边。我努力地吃，也只吃下一半，鸡蛋还不错，面也很软糯，只是番茄酱放的太多，味道酸得有点过分。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被迫大大简化了正常人的思维和生活内容：吃饭、喝水、吃药、睡觉；等着曹大夫来检查或是换药；等着宋大夫来给樊静换药；观察监护室每一处角落、每一件仪器、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脑子里浮光掠影地想一想过去发生的事。这基本上就是一天能做的所有的事情，单调、乏味、枯燥，但同时却让我有着更强烈的希望，甚至可以说是欲望，探索的欲望。我急切地想撩开那片浅绿色的帘，拉开监护室的门，去看看外面是哪里，去呼吸一下也许并不清新但却开放的空气。

午饭后的时光很是悠闲，我躺在**四肢自然伸开，让窗外的阳光漫布全身。我没有困意，随意地微闭着眼睛，这样就可以“看”到红红的眼皮。所有烦恼和忧虑可以统统抛在一旁，只须静静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

“赵姨，您帮我出出主意，我该怎么办呢？”小崔低着头，淡绿色的口罩遮不住她不定的心。

“又和李斌吵架啦？”赵姨小声地问，对面的樊静睡着了，她上了一宿夜班，该歇着了。

“嗯。”

“我说你呀，就不能改改你那倒霉脾气，犟驴似的，哪个小伙子能受得了！”

“其实……我也不想跟他吵，可就是忍不住。唉，烦死了！”小崔使劲拧着手中的碳素笔，两肩轻轻地扭了一下。

“我给你出个主意，今天晚上赶紧约李斌，赔个不是，时间拖长了准保出事。”

“那多丢人啊！人家可是女孩子，怎么张得开嘴呀！”

“相信赵姨的话，你就那么办没错。你们俩也没什么大矛盾，你主动点不丢人。现在都什么社会了，年纪不大事儿还不少！”赵姨拍了下小崔的头。“就这么着，晚上一定约他，李斌这孩子可不错，我见过，别让到手的飞了。”

我不是故意偷听她们的谈话，但总不能捂住耳朵。人和人的境遇真是天上地下，我这里还没有完全摆脱死亡的阴影，还在为保住生命而奋斗，小崔却陷入恋爱的悲喜交织中不能自拔。那应该是多么幸福而又平常的生活啊。我甚至可以预见到她那就在不远的幸福的未来。我呢？谁来为我祝福？

每个人只能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别人的生活似乎是另一个空间和另一个宇宙，也许偶尔会有碰撞，但谁都无法全面地进入另一个人的生活。你可以看的见，但却摸不到，也进不去，只能以观望和默默地祝福。

王娟进来时，我才知道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即使努力回忆也记不起，只记得透过窗口射进的阳光很温暖，我就浴在阳光里微闭着眼。也许就是那时候吧。一切都变得不再正常，连睡眠也成了牺牲品，不知何时能来，也不知可以持续多长时间，就像无法捕捉的幽灵在我身边时隐时现，除了耐心地等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怕自己仅有的不同于任何人的思想也会悄然而逝。

“樊静，感觉好些了吗？”王娟轻声地问。虽然非常想和王娟说上哪怕一句话，但我知道监护室里不只有自己，而王娟的职责也不光是照顾我一个人。我微闭上眼，继续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好点。”樊静有气无力地说，“还是疼，吃不下饭，没胃口。唉！”“我觉得你比昨天好多了，脸色不那么黄了。我看了记录，你吃的也比昨天多了，这就是进步呀。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见到王娟，我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不光因为她是我的老乡，更因为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当然还有她甜美的声音，像五线谱上轻轻跳跃的音符，敲击在我的心上，引起长时间快乐的共鸣。我对她有一种喜欢，不夹杂任何杂念的单纯的喜欢，像画家欣赏自然风景，或是农夫眺望金黄的麦田。看着她们忙碌，并且是为我们而忙碌，我由衷地感激，但却不能用言语表达。我知道很多时候，有很多情感是不能用任何语言或文字来表达，哪怕语言再悦耳动听，文字再华澹绝美。

王娟和我打过招呼，详细地询问了我一天的情况，然后又安慰我一定要保持平和的心态，千万不能着急，必须得有一个过程。我说没问题，自己已经逐渐适应了。

晚饭来了，依然是赵姨把送来的饭端进监护室。樊静吃的是鸡蛋面，我的晚餐是大米粥。本以为会是稠稠的甚至可以把勺子插在中央而不会倒下的米粥，却是清汤般能照出人影，好在还有早饭时剩下的咸菜，让我的心告诉我，自己算吃了晚饭。我不由怀疑偌大的三级甲等医院的伙食管理制度是否健全，怎么能让做过手术的病人喝这样的东西呢。

赵姨把我们的饭盒拿出去刷洗，再进来时，递给我一张纸条：

“这是你爸让我捎给你的，快看看吧有什么事。”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是父亲熟悉的笔迹：

小锐安心养病，我每天晚上根（跟）你姐通电话，把你情况对你姐说，你姐在（再）告诉你妈。

童童、扬扬，俩（两）个孩子全好。童童上幼儿园，你妈看扬扬，扬扬精神好，吃的好。我告诉你妈看好孩子，放心吧！

父亲竟然还会用感叹号。我捧着纸条，仿佛看到监护室外背着大旅行包却无处可去的父亲的健壮的身影，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温暖。

上帝啊，保佑我快快好起来吧！保佑我快点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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