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我却没有一丝困意,今天不知怎么的,刀口异乎寻常地疼。我不能翻身或是做其它什么动作来缓解一下疼痛,只能静静地躺着,盼着快点熬过去。
“龚锐,睡不着吗?”王娟站在床尾轻声问我。
“是,不知怎么的,今天晚上疼得厉害。”
“喏,听听歌,也许会好一点。”王娟从护士服衣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MP3递给我。
“谢谢你。”
我想说不用了,但看着王娟的眼神,我竟没说出口,于是顺从地接过,戴上耳机。音乐如流水涌进耳朵里,但我大多记不清都是些什么歌,是谁唱的,只有一首让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是张含韵的《想唱就唱》。以前我是听过这首歌的,当时只是觉得很甜美,今晚听来却有着另一种感受。超级女生季军的嗓音略带沙哑而富有磁性,像朋友在耳边细语;音乐是极舒缓的,轻轻拔动的吉它琴弦上缓缓流出轻灵的音符,宛若窗外的夜色覆盖了全身,乐声、人声和夜色合在一起,像一只温暖的手抚在我阵痛的刀口。我微闭着眼,静静享受这种难得的感觉。原来音乐真的可以疗伤,不光是心灵,还有**。
“龚锐,还睡啊!”我睁开眼,却看到一片光亮,——窗外的阳光,原来已经是清晨了。什么时候睡着的呢,有点山中无日月的感觉。小崔一边拉开床边蓝色的窗帘,一边扭过头冲我笑。她的眼神不同于王娟,王娟的眼神温柔如水,而小崔却是热情似火。我竟不敢和她对视,那对我是一种诱惑,我怕陷进去无法再出来。
“这是什么呀?”小崔从地上拾起一个本子,“这是你记的呀?”我想抢回,但已经来不及了。“下面,我给大家朗诵一下龚锐先生的大作,”就听小崔大声念道:“8月6日、早饭鸡蛋羹;午饭,大米稀饭,加半个面包(樊静给的);晚饭,排骨挂面汤。8月7日、早饭馒头咸菜玉米粥;午饭,半份米饭,炒冬瓜片(有几粒海米);晚饭,包子,小米粥……你可真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记下这些事。”“我闲得无聊,随便写着玩的。”小崔把日记本放回到我床边。继续忙她的事。
这样的记录已经坚持了五六天,因为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我能做的事极其有限,而且大多毫无意趣,于是我托赵姨向父亲要了笔和本子,记下这些旁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东西。对于我,当翻看它时,便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一种温暖,让我清楚自己还活着,而且是一天好过一天地在恢复着几乎已经失去的生机。这是健康的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体会过什么叫面对死亡,也不知晓死而复生对于一个人所产生的重大的意义。
我的字只有自己能认得,多日未曾摸过笔的右手是颤抖的,写出的字看上去像是毛线团,而在这之前我写的字是公认的潇洒和秀气的。但无所谓,我还是满心欢喜,为自己依然清醒的头脑。
快七点时,我下了床。这不是第一次了。从术后的第三天就已经开始了,但那都是在小崔小黄和赵姨三个人的帮助下才完成的。今天,我要自己下床。我把心电监护、血氧监测等一一拔下来,但还有是不少东西要带在身上。我轻轻把双脚平移到床边,然后用左手撑住上肢慢慢坐起,(右手不能动,上面还扎着液)。在我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身子已经坐了起来,刀口被牵扯得阵阵作痛。但我并不在意,我必须要下床,这是曹大夫说的。这样对身体的恢复大有裨益,可以防止生褥疮。我连手术台都上去了,还怕这点痛?比起手术台上的痛,现在的痛对我已经是上天的恩赐。我歇了一分钟,然后做下床前最后的准备工作,主要有三项:一是用左手提着尿管和尿袋,二是用右手提着引流管和引流袋,三是用右臂扛着扛着挂着吊瓶的长长的不锈钢杆。当我双脚准确地穿在床下蓝色的拖鞋上,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从床边到窗前,短短的六七米,像是跑了一个3000米越野,身上的汗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我把身体轻轻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然后站在柜式空调旁的电子秤上测体重。这是必修课,如同我一日三次的进食和吃药。体重的细微变化预示着我身上移植肾的变化。听曹大夫讲,体重一定要保持平稳,突然的变化会是排异反应的前兆,绝不可大意。术后第一次测体重是55公斤,现在已经升到58公斤,我不想升得这么快,但我并没有吃很多,也许是心情太愉快了,在这样的状态下哪怕喝白开水都会长体重的。
我不由想起从前。得病前我的体重是65公斤,得病后降到60公斤,几天的监护室生活让我有所回升,但体重和身材都已经不能同日而语。我可以透过时光隧道看到那个西装革履、金边眼镜、儒雅潇洒身为政府秘书的自己,也可以接受当下这个面黄肌瘦、一身病服、左手提尿管右手拎引流管、步履蹒跚的自己。他们是一个人,拥有同样的灵魂,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会让他们TWOINONE,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我可以等,我的耐心超乎我的想像。在生命面前,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
吃过早饭,我终于大便了,是被迫的。因为赵姨说,我要再不屙点,就给我打“开塞露”,这把我吓着了,我无法想像一根细长的塑料管**屁股眼的感觉,觉得和**差不多。想起这个词,我不由想起安迪,在肖申克,他是用生命来和那些变态的恶棍进行血腥的反抗,那段时光是我们几个都无法忘记的,于是我对开塞露产生了深深的恐惧,于是我的肠胃系统突然变得发达,于是我手术七天后第一次解下了大便。当我能坐在坐便椅上自己解决人生大事时,双脚开始哆嗦,脑门上全是大颗的汗珠。赵姨和王娟把我搀回**时,我几乎要虚脱。
这几天小崔一直在和赵姨聊她的事,有时是好消息,有时又满面愁容。王娟的脸上每天都是温柔的笑意,尽管我从未见过她和她们的脸。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很神秘,也许我真的不需要看到她们真实的脸,我已经充分享受到被人关心的滋味,还能奢求什么呢。我没有再听过王娟的MP3,总不能老用别人的东西,况且她还把自己的调频收音机借给了我,说是让我多听听新闻和相声,让自己开心起来。许晶晶和我熟悉后变得话多了,有时不太忙时会坐在床边,和我聊起她的家乡,那是安徽池州一个江北小镇。在她娓娓的描述中,我仿佛看到烟雨中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的女孩。
樊静唱歌的次数少多了,也许是刀口不像前几天那么痛了。她老公没有再来作法,因为护士长知道后把赵姨剋了一通,还罚了一百块钱。监护室更像个监护室了,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有心电监护仪仍在不知疲倦地“当当”响着。
每次测完体重,我会在窗前站一小会儿。窗外是拥挤的楼群,再往远处是新建成的快速路,车辆不分昼夜地穿棱,尤其是晚上,闪烁的车灯汇在一起,宛若天上的流星雨,又像一条斑斓的河,真是壮观。看着它我会感到自己的渺小,不用和天空大海相比,只消与这来往的车流相比,渺小得真的不如一只蚂蚁,不如一粒尘埃,有谁会在意你的生或死?你的学识、你的容貌、你的病痛、你的悲喜都只是浮在空中那几点闪烁的光,萤火虫般的光,转瞬间即可消失殆尽,不光是我,他还有她。人类在无数恒久不变的参照物面前碎成千万片,然后化成尘烟一缕飘散,不留任何曾经存在过的踪迹。我为时光的消逝和生命的脆弱感到来自心底的震颤。
今天是星期一,我竟然不知不觉中在这里渡过了七天的时光,距十四天的期限已经过半,还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让人快乐的?还有一个原因,今天李主任要来查房,这个消息更让我感到欣喜。我终于可以见到为我做手术的李主任了,我是多么想当面说声谢谢啊!但我还是失望了,因为在一帮年轻医生簇拥下走进来的不是李主任,而是王副主任。李主任去南方出差了。不管怎样,总算是见到领导了,我的刀口是王副主任亲自缝合的,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王副主任先走到樊静床边。详细了解了她的用药、饮食、生活等情况,然后又来到我床边:“龚锐?”“是。早上好,王主任。”“你好。感觉怎么样?”“很好,没有什么不适。”“嗯。小曹,病人的记录单拿给我。”王副主任一边翻看,一边问曹大夫问题,之后让护士解开我的腹带,看了看刀口愈合情况。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恢复得很好,顿时心里觉得轻松了许多。刚才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知道吗,你上手术台时我以为你不过十七八岁,没想到你都快三十岁了。”我笑了笑,“我长得可以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一点,好多人都这么说过。我也不想啊。”“还是显得年轻好,你看我还不到五十岁,人家都说我像快七十的。”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监护室里第一次有了欢快的气氛。
目送王副主任带领医生们离开监护室,我翻开日记本记下刚才的一幕,这是我七天里第一次写下一日三餐之外的有情节的日记。想想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十四天的期限已经可以开始倒数了。每过一分钟,我就离这个期限更近一步。写着写着,我的心已经飞到绿色的帘外,飞到父亲的身旁,——他现在还好吗?
下午,父亲托赵姨捎来口信,说要回一趟家,一是拿钱,还有就是把我的情况告诉母亲,尽管父亲在每天的电话中已经把我的情况让姐姐告诉了母亲,但还是要父亲回去一趟能够更加证实我的身体越来越好。我写了个便条,让父亲捎给母亲,转告她自己一切都好,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和扬扬,千万别为我担心。我的字比前几天工整多了,母亲看了一定会高兴的。这个便条的意义对母亲来说也许更为重要。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来,等待着父亲的消息,以至于连越来越可口的番茄鸡蛋面都觉得索然无味。下午,小崔和王娟交接班时,田姐从外面进来,除了提着满满一桶双氧水,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我拿着信,心开始嘣嘣地跳。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了几秒钟,然后缓缓打开,跃入眼前的是母亲熟悉的字迹。
我读着母亲的信,依然没有哭:
锐:
见字如面。家中一切都很好,什么都别挂念。扬扬这几天很听话,吃、喝、玩、睡都很正常,尤其是精神特别好,每天都乐呵呵地,放心吧。
你真幸运!知道的亲人们都为你祝福。手术这一大关过来了。医生的高超医术、护士们的精心护理令人感激、令人佩服,我真想握握这些治病救人的医生、白衣天使的手啊!请你转告吧。
希望你多听医生、护士的话,配合好,安心静养,早日康复!
你的妈妈
2005年8月6日草
我读了至少有七遍,每读一遍,身上就多了一点力量,无形的力量。母亲大半生都在坎坷和磨难中度过,本可在退休后颐养天年,却还要为儿子的疾病担忧,为这个家加倍地操劳。我想像不出这七天母亲一个人带着我的儿子是怎么过来的,而我又该拿什么来回报?!
家书抵万金,只是没有白头可以搔,没有簪子可以插。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8章:第六章 山东鲁能PK天津康师傅”内容快照:
『第六章 山东鲁能PK天津康师傅』
~喧闹。我从半梦半醒中睁开倦怠的眼,白色的护士~和蓝色的~术~簇拥着一辆~术车涌~监护室。车~平展展~着一个~,眼睛~闭,~~微张,而且还打着鼾,看起来好像很惬意。我知道这是新来的病人。白~李晶晶说过,李~晚~从南方回来,就是说又有一或~尿毒症病人~~离苦海,这确是让人兴奋的事,况且我也可以见到李~。但是对于护士和护工来说却不是好事,她们的工作量将翻~一倍,将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