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工厂很多。紧挨着玩具厂,便是皮包厂,饰品厂,旁边还有许多制衣厂,塑料制品厂,甚至还有鞋帽厂,五花八门,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是千种千样,应有尽有。平安所在的玩具厂是一个香港的老板开办的。据说这里的厂家老板有许多是来自澳门,韩国,日本,新加坡的,但平安还没有机会看到那些外籍人的模样,连自己的老板也不知道到底长的是什么面目。
明星被安排在生产车间,而平安则是在搞装卸,所有的员工都相当听话,让他们做啥就做啥,没有人挑剔。他们都来自农村,不同的环境深深地吸引住了所有人的心,即使再累也算不了什么,与农活儿相比不知强哪儿去了。
明星所在的车间,工头(大家都习惯这么称呼她)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姑娘,一口的湖南话,典型的“湘辣子”,剪着一头齐肩的短发,名叫圆圆,员工们都唤她圆姐。明星天生善于交际,没几天便与圆姐混得像姐妹一般,她这方面的特长让身边的人既羡慕也嫉妒。
“明星,你们大别山的人也喜欢吃辣味吧?”扎着马尾辫子的米琴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想找一点话来开个玩笑,“如今若缺了辣椒,什么菜肴也没有滋味了。等过年回家去,你也帮你们家乡的小伙子们带几个辣椒去。这里的湘辣可多呢。”
“呸呸呸!快干活。这么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油嘴滑舌,不正经!小心我揪你的耳朵!”同样是披着短发的欧阳腊梅边说边想动手。
“喂!你们干不干啊?不干就快让出位置来,外面好多人都等着呢。”圆姐一句话便把笑闹声全压了下去,“明天,我一定让厂里给你们定下任务来,不完成的休想去吃饭,让你想辣也辣不上。”她最后的话是针对米琴说的。
与明星不同,平安整天仅守着一间仓库。同他一道的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一见到平安便自我介绍着,他说他是江西人,他家在井冈山上,并不难看出那是他的一大骄傲。他姓王,厂里人都叫他王老表。他为此非但不认为人家是戏谑他,还当作是别人对他的特殊恭维,或起码是他们都瞧得起他,也因此经常地沾沾自喜。王老表爱抽烟,不计较烟的名字,他说那只不过是人家为它们随便取的,管它“富人牌”还是“穷人牌”,只要人家一高兴起来,说不定什么也会成为香烟牌名。他一抽烟话匣子便打开了,山南海北,无所不谈,只不过极大多数或是道听途说,或完全是他本人杜撰的。
因为常常闲着,平安难免感到精神上的空虚,他因而也乐意听王老表谈今说古。装卸工有事时忙得不可开交,哪怕生长一百双手也无济于事;但一旦忙够了,停了下来,则半天半天的傻坐着,可不能随便离开岗位半步,坐麻了屁股也得坐下去。
王老表和平安坐在仓库的大门外,门外是一块十多见方的小场,四周是一些棕榈和苏铁之内的常绿植物。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话题便随着吐出来的烟雾一起悠悠地游了出来。
“你没有去过井冈山吧?我们那里可比这儿强多了,当年毛**在我们那里闹革命,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我们的长辈们都亲眼见过毛**哩,都说他也爱抽烟,一支没完又是一支,几支烟下来便是一条妙计。可他也不会料到他的这个江西老表竟工打到东莞来了,他若是知道了定会感到奇怪。你说对不对?你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山有多高,我的祖辈和父辈没有一个人下过那大山来。当然了,我也是托‘改革开放’的福,不然怎能够翻越那一座座山来到广东呢?”一支烟三下五下便化为了烟灰,他懒得就手将指头弹它一下,任着烟灰在满地飘散。“不知道这政策以后还会不会改变。这些年来,我所见的新鲜事可多呢,一浪接着一浪的,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转眼间风雨过去了又是春天大白日,真的让人捉摸不过来。哎呀!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大办钢铁的那年可叫我今生也忘不了,我生下的唯一的一个儿子就是在那一年被活活饿死了。要是他能逃过那一劫,他大概与你一样大呢。小伙子,你是哪一年生的?你也是五八年生的?哎哟!那是同一年呢,属狗的,可怜我的小狗狗早已烂成一堆白骨了!我的老婆也是在那一年跑了,至今还没能见上她的人影啊!”他边说着一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并递给了平安一支。他接着说了起来:“‘文化大革命’太厉害了,我的父亲和一个叔叔就是在大运动中给整死的,一时被抓到次坪去批,一时拉倒龙市去斗,还三番五次押到鹅岭去游街,最后是在路上的大山沟断了气的。你说可怜不可怜?小时侯还听他们说过,他们也曾经在闹革命时流过血呢,怎么最后还是让共产党的红卫兵给斗死了呢?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我作出解释,我能心服吗?‘文化大革命’是彻底过去了,谁相信他们就不来别的什么运动?我们那里的乡亲们都还在害怕着,谁也不敢走下大山来,我若不是孤身一人,也会同样守在那深山老林里。哎!我是孤老一个我怕啥?趁这政策松,我闯出来见见世面,也不冤枉过了这辈子。不说这些伤心事了,咱们来闲扯一些开心的。平安啊!跟你一路来的那个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火车上认识的。”平安随口回答着,他正在想着王老表所说的那个唯一的儿子,竟然也是五八年生的,相比起来自己算是够幸运的了。
“那个姑娘真美,她说话啦,做事呢,都是风风火火的,没一点儿不像湖南的辣妹子。看来,这社会在发展,人也随之在变化,不光是湘妹子独有那一特色了。哎!你追啊!她好象对你有那个意思呢/。”
“嗳!叔叔,你可不能乱说!如今的年轻人哪像你们那年代的人?几句甜话就能随便当真?现在的人可比你们复杂多了,一举一动又费不了多大力气,她们的心深着哩。”平安笑着对王老表说道:“我已经成家了,也不能再扯这样的事情。让我父亲知道了,他准得抽了我的筋呢。快别说这话,我喜欢听你谈别的。”
“看样子,你比我还要封建啊。闲着没事,不说这说啥?其实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结了婚的人,不然会这样闲坐得住吗?现在这社会,有什么关系?可莫像我们那时候的人,只知道苦吃苦做,你能享受时趁早享受,过去了就不会再有。你还别说,我一提起这事就会想起我原先的那个女人。”王老表边说边在荷包里摸烟,抽出了一支,便随手将它点燃,“那年月实在太穷了。当时的年轻人都提倡婚姻自主,不愿由大人包办。我在学堂里便与那臭婆娘搭上了,你猜凭的什么?”他故意停下来,让平安去猜,有一点儿想炫耀他本领的样子;乐不可支的架势,连吸烟也越法有劲儿;难得一见的行动在此时出现,那便是他在不停地拍着落在衣服上的烟灰,想让自己的衣裳稍微干净整洁点儿。
“凭的什么?”平安根本懒得去猜,只是反问了他一句。
“哈哈!我就料到你永远也不会猜出来。一块麦芽糖,一块手指大的麦芽糖!就凭那小玩意儿,我便把那臭婆娘的心给栓住了。她后来便嫁给了我。要不是因为‘大跃进’,要不是因为‘吃食堂’,我那儿子就不会被饿死,她也绝对不会离开我。哎!不知她现在到底在哪里?也不晓得她如今是死是活?这可能要成为一个不解之谜。说句内心话,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呢。”说到这里,王老表再也不想说下去,他静了下来。平安招呼着他,他也不愿吭声。
谁知没过几天,王老表就再也没有来上班。不久,有人说他是为了寻找他的老婆,几天前看到他上了去龙岗的大巴车。
王老表悄没声走后,平安都是一个人在仓库内外值班。恰巧这时繁忙,又是原料进库,又是产品出仓,他连吃午饭的工夫都难以挤出。幸好一到时间,明星便将午餐端到他的手上。平安过意不去,多次不让她费心,而明星总是莞尔一笑,对他说:“你客气什么,怕我以后会麻烦你吧?”说着便格格地笑,她往旁边一坐,双眼盯得平安的脸上、额头上不停地沁出汗水。直见到他的狼狈相出得差不多了,明星才格格地笑着赶回她上班的车间。临走时,他不会忘记叮嘱一声:“傻子!慢慢做,别累坏了身子!”
当她一回到车间,米琴便寻她开玩笑。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似乎什么都懂。不过,她一定是刚从身边这些嫂子们学会的。
“这么快?怎不与他多呆一会儿?是让人家轰走的吧?”
“米姑娘!眼馋了是不是?如今自由,你也赶快去寻他一两个,没人会管你。”三上出头的黄嫂笑着说。
“你有经验你自己留着用,老不正经的!”听了黄嫂的话,米琴并没红脸,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胆子更大了,又补她几句,“每天下了班,就见不到你的人影,不知你躲到哪片树林里去了。哎,黄嫂子,什么滋味?说出一二来让大家听听。哎!谁不知你是老手了,你还害什么羞啊?”自然是一阵逗闹,一片嘻嘻哈哈的嬉笑声,而最终是圆姐闻声而来,她们才恢复了平静。
任她们怎么说笑,任她们如何寻找乐趣,明星从不参与。她认为那是世上最没价值最低级的趣味。她为之不屑一顾,为之深感肉麻。她与平安的交往,并无任何目的,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是对火车上的巧遇一时难忘的表现。他们想拿她来取乐,她没法干涉,也没精力制止,只能由着她们去,就像没考上大学别人笑话她一样,她认为无所谓。
平安做了几天辛苦活儿,很快厂里又安排了一个新来的人去顶了王老表的岗位。他于是又有了伙伴,心里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
“兄弟,我是山东枣庄人,刚刚三十岁。你愿跟我交个朋友吗?我这个人生下来别的没有,仅有一个字––直。”他还自称姓鲁名力,说家乡人都叫他毛竹。平安不知山东是否产毛竹。既然别人这么叫他,说明他的性格一定直爽。平安便叫他毛竹哥,他听了则爽利地答应着。
“我们山东多豪杰啊!”毛竹津津乐道,侃起来就如同在说书,“说远点儿有孔夫子、诸葛亮,讲进点的便是梁山泊英雄一百零八将。嘿嘿,当年闯关东,就如上战场。我们枣庄也不差,《铁道游击队》你看没看?我家便住在微山湖畔。我不管走到哪,只要一听到那首歌,就觉得自己回到了家乡。”他说着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让平安也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月,平安一接到工钱,便要将明星代他垫付的钱还给她。可明星横竖不肯接手,她反而很不愉快,“小气鬼,你把我当作什么拉?放帐的吗?行行行,你万一要还,就将这钱拿去一起下馆子吧。走!好生吃它一顿,我们都一个多月不知肉味了。不知南方的肉有没有我家大别山的香,我们一路去尝尝。”
左除又扣,平安剩余了一百多元,他打算将这笔钱迅速邮汇到家里去。他与明星吃完饭后,便与明星一起走进了邮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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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章 牵挂』
“平安出门已经一个多月,他怎么连封信也不往家里寄呢?这孩子,人家是娶了媳~忘了娘,他是离开了家就忘了爸。”平东阳把这句话已~~念了十多遍。“快了,我最近夜里老是~这方面的梦。前夜我在梦里梦到自己在照镜子,昨夜又梦见咱平岭的老~牛在~坡~打架,头几夜我还多次在梦中放~大哭,把你都惊醒了。你记得不记得?我专门去问了算命先生,陈瞎子说是咱们家一定有远信来呢。”姚琼说话时很自信,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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