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二）

陈栋梁别的哪儿都没有去，而是在人们不愿意离开的时候他离开了。他偷偷地转过人群，一路小跑去了自家的那片自留山地，虽然说平时爹和娘不愿意让他插手自留山地里的活计，但每年收成的时候，爹和娘总还是为自留山地的收成高兴一阵子，为的是啥？不就是因为自留山地的收成要比生产队的收成好吗？按说，自家那一丁点儿自留山地，面积不大，每人四分，生产队里的山地每人要合上八九亩，大片的地倒收成不过自家这么一点儿的，这又为啥？古语话说的真没有错，人多没好汤，猪多没好糠，生产队一出工，人倒是乌泱乌泱的不少，就是从地里扒拉不出粮食来。乡邻乡亲倒没少挨累，一年四季没的轻闲空儿，几乎每天累得像落驹子的驴，气也喘不均匀。而自家的那一点儿自留地，爹趁着收工屁大儿的空闲，倒收拾得有模有样，庄稼长得油绿油绿的，明显比生产队的庄稼要壮，收成当然比生产队里的收成让人精神，不光自家的自留地这样，村子里的每户人家的自留地都是这样。为啥？自留地是自家的，生产队是公家的。

来到自家的自留地，陈栋梁静静地站了一个时辰，看着已被黑夜遮盖的自留地，庄稼茂盛的影子虽说看不真着，但势头是那样遒猛，总有一种向上生长的劲头，这种劲头被晚风一吹，轰轰隆隆地响，像马上就要炸开的雷。

栋梁爹在村子里兜了几个圈儿，仍没能找到儿子，着急上火地回来在自家院子门口打转转儿，这孩子到底会去啥地方？不会去找赵老坦吧？就是去，他也该打个招呼，能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这孩子，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让人不省心。

“陈大哥，找到没？”这时，赖毛爹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没啊，你说，这孩子咋的啦？”

“一个二嘎子就够人上火的了，他栋梁这个时候凑哪门子热闹？”赖毛爹喘着气说，“刚才你从我家走了之后，我也急着出去转了，叽里旮旯儿我都转了个遍，没有见个人影。”

“他赖叔，你说他会不会去找赵老坦？”

“能会吗？天都这么晚了。”

“栋梁这孩子不是答应赵老坦以后要去找他吗？”栋梁爹的心一下子又提溜了老高，他几乎感觉到现在心就在嗓子眼儿里蹦了。

“不会吧……”赖毛爹琢磨着，“不过，栋梁这孩子有心眼儿，他整天琢磨啥子东西你这当爹的都琢磨不出来？我只是他一个邦边子叔，他会去哪儿，我还真的琢磨不出来。”

“这孩子啊，我眼下还真琢磨不透他。咱哥俩在这说也到不了别人耳朵里去，他这孩子现在连结婚这事儿都往后推。搁在别的孩子身上，结婚可是巴不得的事儿，你说这孩子，我现在感到都有点儿头疼了。面子上他是很听话，可心里在跟你闹着别扭。你说愁人不？”栋梁爹有点儿不知该咋的着手了，“他赖叔啊，你得给我出个主意啊。”

“眼下咱先把孩子找到再说。找到他之后，依我说抓点儿紧把他的婚事儿给办了，马驹子上了笼头，他就野不起来了。”赖毛爹吃惊不浅，陈栋梁的婚事儿是他的大媒人，万一真让他给推散了，在麻老二那儿可也不好交待。

“这黑灯瞎火的去哪儿找啊？”栋梁爹心里很认同赖毛爹的说法，可这人抓不住辫梢子，想法再好也没有用啊。

“咱哥俩再分头儿找找。找到他，我明儿就去麻老二家，跟麻老二他们两口子商量栋梁的婚事儿。”赖毛爹也无法安生了，“我就不信了这马驹子套不上笼头了？”

“只有再找找了，那就麻烦老弟你了。”栋梁爹十分客气地说。

“别外道了，虽说我是他邦边子叔，我还是他叔，这跟自己的孩子有啥两样吗？走吧。”赖毛爹很上心地用话堵住栋梁爹，“把他找回来，我还想早点儿吃上为他做媒的鲤鱼呢。”

陈栋梁从自留地里回来，正好撞上爹和赖毛爹。

“你这孩子去哪儿了？我和你赖叔都找你几圈了，正合计着还出去找你呢。”栋梁爹一见陈栋梁，立刻怪罪起来，“去哪儿也该打个招呼，害得我和你赖叔着急上火地为你担心。”

“担心啥？我又不是三生两岁的孩子。”陈栋梁心里还在琢磨着自留地里的窍窍弯弯，被爹这么一问，一下子还没有转过神儿来。

“你说担心啥？走着走着人就走没了，能不担心吗？”栋梁爹的心这下子放到肚子里去了，他靠近儿子瞅了瞅，“这大黑天去哪儿了？”

“没有去哪儿，就到咱家自留地里看看。”

“他赖叔，你看，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这大黑天去自留地里能看个啥？”栋梁爹一听儿子去了自留地，真的是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孩子这不是回来了吗，他愿意去哪儿看看，就去哪儿看看。”赖毛爹打住了栋梁爹的话，“天也不早了，人也累了一天了，咱们都早点儿回家吃饭歇着吧。孩子回来了，你老哥心里也别上火了。”

“爹，你还别说，我还真从自留地里看出点儿道道儿来。”陈栋梁似乎有些小激动。

“看出啥道道儿了？你这孩子是不是中了哪门子邪，说胡话？”栋梁爹纳了闷儿。

“爹，我没有中哪门子邪，也不是在说胡话。我还真看出些窍窍弯弯儿。”陈栋梁听得出爹不相信自己能看出自留地里的窍窍弯弯儿，很实诚地告诉爹。

“得了，早点儿回去歇着吧。”栋梁爹对儿子多少有点儿不耐烦了。

“你跟孩子有啥不耐烦的？”赖毛爹劝说栋梁爹，“孩子回来就好了，别跟孩子动肝动火的。我这就回去了，你跟孩子回去吧。回去之后早点儿歇着，千万别跟孩子动肝闹火。”

“那你到我们家坐会儿吧，我还有二斤白干儿，都放两年了，没舍得喝，今儿晚咱们哥俩把它喝了，解解这一天的乏。再说，今儿晚上咱哥俩还有别的事儿要唠扯唠扯。”栋梁爹挽留赖毛爹，栋梁这孩子太让他费心了，他今儿晚上就是要和赖毛爹琢磨琢磨，得快点儿给孩子的婚事儿定下来，孩子成了家，有儿媳妇拽住，还能往哪儿尥蹶子？

“我经不得酒。”赖毛爹说。

“咱哥俩主要就是叙话儿，喝酒就是个玩儿，就当是就话的小菜。我也经不得酒，有两盅子就犯迷糊了。”栋梁爹抬手拉住赖毛爹的袖子往自家的院子里拽。

“好了好了，别拽了，咱哥俩今儿晚上就唠扯。”赖毛爹答应下来，然后随着栋梁爹往栋梁家的院子里去，“咱哥俩只唠扯，酒还是少喝。”

“好，只唠扯不喝酒。”栋梁爹答应着赖毛爹，却又扯起嗓子冲着灶房喊，“栋梁他娘，调两个菜，今儿晚上我和他赖叔喝两口。”

“找到栋梁这孩子了？”栋梁娘在灶房里回答着问。

“回来了。”栋梁爹仍扯着嗓子回答着。

栋梁娘听说孩子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回话。

“嫂子，别忙啥，我今儿晚上就和大哥我俩叙叙话，唠扯唠扯，也没有外人，就不用忙这忙那的了，菈圪垯菜就行了。”赖毛爹向灶房里打着招呼。

“能忙啥？咱这个家也没有别的啥东西，就给你哥俩调两个咸菜吧。”栋梁娘在灶房里回答说，“你先和栋梁爹堂屋里坐会儿，我这就给你哥俩着手调菜。”

“嫂子，你也别忙啥咸菜了，家里还有腌的菈圪垯菜吧，就给我哥俩来一盘子。”赖毛爹并不是客气，他心里很清楚，平时村子里的人家就是腌菈圪垯就面圪垯，至于鸡鸭鱼肉，那是过年的口福，就是这样一年难见的口福，也只是意思一下，很少很少有人家能过个馋瘾。平时的节气，家底好一点儿的人家，吃顿白面馒头，大多的人家还是咸菈圪垯菜就和面圪垯，大不起了，在菈圪垯菜里放几滴子香油，这节气就过去了。

“腌的菈圪垯菜还有。你就和你大哥屋子里坐着吧。灶堂里我再填两把火就给你哥俩调盘腌的菈圪垯菜。”栋梁娘的话音落了之后，灶房里紧接着又传来呼嗒呼嗒的风箱声。

“栋梁，帮你娘往灶堂里填两把火去。”栋梁爹转头向身后的陈栋梁说，“这孩子，不说就没有个眼力劲儿。”

陈栋梁听了爹的话，就噗噗嗵嗵去了灶房。

“你看这孩子，让帮忙烧把火心里就不高兴。”栋梁爹埋怨着向赖毛爹说。

“栋梁这孩子比我家赖毛强多了。”赖毛爹接过栋梁爹的话说，“我家赖毛，别指望他能帮你烧火了，就连吃饭，都要喊上十遍八遍的。孩子嘛，就是孩子，你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还是孩子？都二十多岁的人了。”

“就是长到一百岁，在咱们跟前不还是孩子？”

“嗨，没办法……”栋梁爹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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