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涅凤。”

卿九画展开手中的素笺时看到的，就是这四个龙飞凤舞，墨色酣畅的大字。

温暖的日光经树叶一滤，散落了几丝几缕在她脸上。两道细眉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让人想起三春河畔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嫩柳，承载着明丽流芳的**。底下一双碧水深瞳，乍看觉得秋水盈盈，温润万分，细看才能捕捉到敛在其中的流光溢彩，摄目动人。她静静的立在树边，脚踏一方绿地，整个人如同一株晚香玉，娴雅神韵不动自发。纤纤十指拈着一张素笺，信笺的右下角，几朵梅花在上面熠熠生辉。

仪灵国最尊贵的太子，善政争，谋权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兰莲令在他身上？卿九画凝视着苍白的纸面不语。良久，忽的一笑，这一笑，竟如风过云散，似有万道金光从云后射出。一张温润的脸，顿时神采奕奕，活色生香。

有趣，实在有趣。她浅笑盈盈，眼中的狡黠一掠而过。连仪灵国的太子都在寻这块令牌，不知明日江湖上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涛呢？

卿九画正欲将信收起，身后突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穿过草地，拂过花丛，越来越近。

长长的羽睫下眸光一闪，她不动声色地将信笺碾为灰烬，指尖轻掸了掸，末了悠然转身，对来人一福身，道：“杨姑姑好。”

杨姑姑提着一盏红色纸灯，从远处走来。清风微拂，吹的灯笼左摇右摆，内中烛火明明灭灭。她的长裙逦迤，带一抹青草幽香，在风中延展开。脸上的神情慈爱依旧，目光祥和。

看到卿九画转身，她不由笑道：“就你耳力最好，背对着也能听到。”

卿九画上前说道：“姑姑到哪都提着一盏灯，院中的人都知道。只要听着那灯笼摇晃的声音，便知道是姑姑了。”

杨姑姑听着卿九画娓娓道来，神色渐渐忧伤，她探出手来，轻轻抚着卿九画

的长发，叹息道：“你在鸦行院呆了七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把你视为亲生女儿。如今你要下山，叫姑姑怎么舍得。”说着，竟要落泪。

卿九画望着姑姑悲伤的面容，思绪慢慢铺开。细想想在这鸦行院中，只有姑姑一人是真心待自己。穿越到这里，无亲无故，自幼便跟着姑姑，七年来她对自己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一旦下了山，凶险难测，想找个知心人就不易了。可惜，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卿九画掏出一方鸳鸯戏水帕，轻轻拭去姑姑脸上的泪珠，恳切的说道：“画儿既来了这鸦行院，终有一天是要走的。人生向来聚少离多，能遇见姑姑是画儿的福气，只盼来日能够重逢。姑姑快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

杨姑姑听了话，觉得再哭不妥，渐渐止了抽泣，接过帕子拭了拭。刚想开口，忽然忆起一件事，对卿九画失色道：“方才院主叫我传话，说要你过去。我一时悲伤，忘了这事，你赶快去长恨阁，迟了院主该罚你了。”

是迟了。卿九画望了一眼日头，心中粗算了一下时间，只能用轻功去了，便对姑姑颔首道：“姑姑珍重。”姑姑轻**头。卿九画足尖一点，轻盈起身，掠上树梢，踩着叶尖远去。

杨姑姑立在原地，望着卿九画翻飞的背影渐行渐远，神情隐在日光下，难以分辨。倏尔起了一阵大风，树梢被刮得摇摆不定，叶落如雨，娇红满地。天上的流云踱步过来，一层一层隐住阳光，天地似覆上了一袭软纱，颜色昏暗不堪，如泥土般污浊，扰人心神。

卿九画稳稳地落在长恨阁面前，着地时不曾发出一丝声响。飞扬的衣带柔顺的落下来，贴着裙际。卿九画抬手抿了抿被风吹乱的发髻，提着裙边，莲步轻移，一步步踩上通往大门的石阶。

长满青苔的石阶踩上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让院主察觉。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紧闭的大门，门上刻着九龙逐涛的惊骇图案，龙身相互缠绕，滚滚江流中皆是张牙舞爪，神情狰狞，让藏青色的大门看起来像一枚闪着阴光的森森獠牙。

最后一级。卿九画微微一笑，笑颜如一朵绽放在初春的桃花，隐藏着些许得意与娇俏。她把脚放上台阶，大门却随着她的动作打开了。

“吱呀”的声音敲碎了卿九画的窃喜，她无语的敛住笑意，放下裙边，提脚跨过门槛。

阳光透过敞开的门缝**进来，洒落一地，如一方雪锦华美地铺在裂冰纹地砖上，细小的尘埃在金光中起伏，荡漾。日光中的女子素颜白裙，乌发轻挽，面色沉静，隐有洛神之姿，眉含秋水之韵。

她不急不缓地向里面走去。长恨阁一如既往地幽暗，一切都似被笼罩在薄雾中，看不见，触不到。唯有墙上开了几道雕花木窗，落进来些许明亮。阁内的蜡烛完好的摆在那里，没有一丝燃过的痕迹。

卿九画静心闭眼听了听，依稀感到最大的那扇窗边有呼吸声。她又眯着眼望了望，果然看见院主斜坐在窗框上，后背抵着，膝盖优雅地曲起，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托腮凝视着外面的美景——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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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武学心法，院主只是在默习心法。把最珍贵的秘籍写在墙上是院主的习惯。鸦行院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特殊嗜好。譬如说杨姑姑喜欢提着灯笼不分昼夜乱逛，院主喜欢将心法写在墙上，并且禁止除他以外的人偷看，看者要被挖去双目，挑断手筋脚筋然后逐下山。至于九画姑娘。。。。。。她喜欢用自己最不上进的轻功挑战院主极佳的耳力，尽管每次都失败，但她乐此不疲。

似是感应到了卿九画的目光，院主回过头来对她道：“你来了。”

清润的嗓音响起时，卿九画分明感到阁内的雾散去了，所有的隐约，所有的朦胧都瞬间湮灭。有风吹过，一轮圆月从烟云后现出，月色正是那玉盘上的流光锦绣，皎洁的泻在九州大陆上。仅仅是三个字，却似已穿越千年，跨越浮生，在人们不经意的回眸中，响彻成永恒。

卿九画眼眸下垂，轻声应道：“让院主久等了。院主让杨姑姑来传话，弟子一时不舍，便与她多聊了一会儿，耽误了时间，是弟子的不是。”说着，一边提着稍长的裙摆，一边向院主走去。

裙裾一寸一寸划过地砖，发出窸窣的声响。绣花鞋底踩在地砖上，却似踏雪无痕，大有凌波微步之势。

院主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直起身来，未束起的黑发顺着动作滑落到两肩上，精致的锁骨在衣下若隐若现。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卿九画道：“无妨。几日不见，你的轻功倒是进益不少。怎么，是底下偷练了？还是因为要下山才刻苦起来的？”

卿九画施施然道：“弟子惭愧，七年来都不曾上心。如今便是用功了也仍是敌不过院主的耳力。临时抱佛脚果真是难以奏效。”

院主听了，笑而不语，只望着卿九画渐近的身影。待卿九画行至站定，他忽然一撩袍子，从窗框上跃下，空翻的身影翩若惊鸿，姿态轻盈更胜于直上青云的燕雀。长袍散动，末端留了一截在窗框上，随着他向前迈步的动作渐渐滑落。

“九画，你一向来聪明灵慧，你猜猜，今日我叫你来，是所为何事？”

卿九画道：“弟子不知。”

院主负手绕着卿九画走，目光瞥向她身后的玉鼎。几缕青烟从鼎中袅娜升起，纠缠缭绕，最终合为一缕，扶摇直上，消逝在空中。他骤然动身，一挥袖袍，带起一阵猛烈的风，风袭卷了阁内的一切。七年来都不曾燃过的蜡烛，却在风后一根接一根亮起来。

“哧”的声音此起彼伏。卿九画望着院主，看到他的容颜在光下渐渐清晰。玄纹云袖，乌发泄于肩上，剑眉入鬓，一双星眸清淡如云月，唯满身的气度，却似那伫立于天尽的神祗，傲然俯视着地上的芸芸众生。

院主缓缓走过来，衣袖轻晃。他信手拈起卿九画未束进的一缕黑发，开口道：“你不知，你自然不知。能够猜出我给你下了七年的蛊毒已是不易，发现鸦行院中的暗室更是艰难。但你能知道为什么我要给你下毒吗？”

卿九画诡谲一笑，道：“今天我不就知道了吗？你下了七年的毒，蛊毒是无色无味亦无法用银针验出，唯一征兆便是中毒者全身血液藏毒。但这七年我没有一次伤及体肤，更不可能流血，你觉得我是怎么发现你下了毒的？”她退后一步，躲开院主近在咫尺的脸庞，继续道：“其实你早就发现了。秦楼的人不断地给我送消息，告诉我蛊毒与暗室的事。秦楼是天下第一大情报组织，知道这些不足为奇，但他们为什么会给我传消息？我七年前被你收留，之后一直没有下过山，甚至于连秦楼是什么都不清楚，他们怎么如此关照我？这些事你也不知道，但你明白一点，即使我了解一切，我仍旧会乖乖地被你下毒。因为我无家可归，又不能绝食，除了忍受，我无第二条路可走。我说的对吗，院主？”卿九画抬起头看着院主，瞳孔里承载着许多繁复的情绪，有真相揭开的了然，也有压抑已久的质问，全部如箭一般射向院主。

院主清雅的面孔波澜不惊，他轻轻地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本秘籍，动作小心，神情珍爱，仿佛这是无价之宝。他将秘籍递与卿九画，叹息道：“真真是个妙人，如你所说，我知道一切，我也会告诉你缘由。这就是了。”

他看着卿九画接过秘籍，慢条斯理的收回手，接着道：“这本《碧海明月夜》是纵原大陆上仅存的五本炼术之一，你在暗室里应当见过了。两百年前五本炼术横空出世，缔造者曾经放出话”，院主对着卿九画的眼睛，悠悠吐出几个字：“得其一者，得天下。”

卿九画垂眸扫了一眼手中的秘籍，旋即明白，抬头道：“所以，你下毒控制我，让我去修炼它然后为你卖命？”

院主笑的如同一朵高洁的莲花，不染半缕尘埃。他真诚地道：“卖命倒说不上，我没有那么狠心，只想让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你可以拿到蛊毒的解药，顺便回你的世界。否则，蛊毒发作那种痛楚是你无法忍受的。”

我的世界？卿九画眼里终于出现一丝震惊。她是现代人这件事院主是怎么知道的？她静静地立在那里不语，肠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

院主凝视着忽然沉静下来的卿九画，摇了摇头：“你猜不到的。我通天术，你出现在鸦行院门口的那个晚上，星象有变，明明是六月天，却飘下鹅毛大雪。于是，我亲自为你算了一卦，本非世间人，当随云归去，之后我就在门口发现了你，把你抱了进来”

“通晓乾坤之术，手执传世之本，面秀骨冷，性淡心深。敢问院主，您究竟是谁？”卿九画冷笑着，神情阴寒，一字一句发问。

院主掸了掸袍子，手势优雅，如拈花拂叶，尽染闲适之气。“你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去修炼吧，两年后毒就会发作，你没有多少时间了。”

卿九画淡淡道：“这笔交易，一份毒换一身功，倒也值。鸦行院里你照料了我七年，对我算是有恩。”她屈膝，盈盈下跪：“弟子谨遵院主教诲，此去山高水远，院主珍重。“言罢，俯身磕了三个响头，满头青丝散在背上，几缕滑落贴着卿九画如玉的脸颊。前额与地砖相碰发出的声音回响在阁中，似紫禁之巅的蛩音，划破千年不变的苍穹。

烛火的明光下，院主含笑望着她，道：“去吧。“

立起，回身，卿九画大步踏出长恨阁，远去的背影被夕阳拉长在地面上，空留一阵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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