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6年秋月，稻谷在午后的阳光下散着香味，然后随着那一陣细风悄悄飘远。

这个小村子，三面环山，山脚边，是翠色的竹林，在阳光的余热下，显得有些懒散。另一面，是一条约摸丈宽的颤微微的小河，不紧不慢的向前流淌。小河拐角的地方，是一排陈旧的房屋，在竹林的掩护下，那么安详，敞开的两扇门，像老人和蔼的双眼，默默地看着外面的一切。或许，她是在听古井边的人七嘴八舌的谈论着什么。

“凌志，今天去城里嗎？”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的上衣已经洗得发白的乡亲关切的问道，“听他们说，城里可是漂亮的很，以后回来一定要給我们讲讲那里的新鲜事。”沧桑的双眼毫不掩饰的溢满向往之情。“放心吧，有根叔，一定会讲給你听的，而且我相信呀，要不了多久，大家都能到城里去。”“谁晓得哩，要是明年泥巴把我的耳朵堵上了，你讲得再精彩，只怕是听不见咯，况且这老寒腿的毛病一年比一年厉害。”听着有根叔的话，大伙儿都笑了。“但愿哟，我呀，就想去城里看看那些漂亮的衣服，給我的女儿买一件，把她打扮得像城里的小姑娘似的，嘿嘿。”站在古井边的英嫂按耐不住情绪激动地说。在俩人的挑逗下，七八个人叽叽喳喳的憧憬起来。

这群人，自从土地下户之后，就一直走着交错在田间的路，喝着老井中苍劲的水，穿着打过补丁的衣服，即使這样，他们仍旧乐观的过着每一天，全心全意的呵护着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心愿，或许只是想有一天，能够去城市里走一走，看一看。

凌志静静的走到父母面前，轻声说：爸，媽，我走了。你们…你们要照顾好自己。说完，他悄悄地使喉咙自然一点。如果说人当真可以放的下功名利禄的话，那么，一定有一个地方会让他眷恋，那就是家乡，一定有两个人儿会让他牵挂，那就是父母。二十年，原来只是忽然而已。从小在這个村子里奔跑，欢笑，如今要出去寻找自己的梦了，多少不舍！凌志的爸爸使劲抽着烟，一口接一口，良久，才慢慢的吐出淡蓝的烟雾，默不作声。凌志的媽媽微笑着说：去吧，好好的，天冷的时候多穿衣服，到城里，可不能随便打人了。虽然這样说，可是眼睛里噙着的不舍，嘴巴里透着的爱恋，凌志怎么会看不见呢？凌志心疼着回答：恩，那么，我走了。然后急急的和乡亲們打过招呼，轉身对着父母说：爸，媽，我走了。说完，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迈出步子，突然觉得前方好陌生。“志，我们都等着你！”凌志听着爸爸的话，眼睛越来越模糊。在村子的出口，他转身望向家门，人們已经散去，井边，缭绕着一些淡淡的烟，还有父亲疲累的背影。

（二）

这个镇子，在不逢场的時候，熙熙攘攘的人群散落各处。摊贩们趁着午后的阳光做着美梦，然后客人到来時，一下子惊醒过来，在梦与现实之间，他们愿意做着各式各样的梦，但让他们醒过来的，终究是现实。这个本来是不热闹的镇子，在每月的双号，变得更加的不热闹了。横跨南北的渡槽，始建于这个世纪七十年代，经过几十年风雨的侵蚀，变成青黑色的了。在这个干燥的季节，闲人们聚集在它的桥墩边打着牌，偶尔一辆客货车鸣笛经过时，他们会捏着纸牌，打望一下，然后不屑的扭过头。往东的方向走，是镇子的街道，仅此一条。两面驻着各色店家，门面与街道相映一色，不干净，却也不脏，不粉饰，但也不破败。在单号的日子，这里是最拥挤的地方，有的要挤下去，有的要挤上来，不只是人，还有车。继续往下走，会看见一家由钟表店改过来的文具店。在四年前，店面整齐干净，陈列着各种钟表，还有一个活泼的小男孩，時常在外面玩耍。文具店楼上的窗户开着，一个风铃在秋风中摇曳，唱着清脆悦耳的歌声。树叶开始飘落，像断翅的蝴蝶，盘旋着，然后猛一下扎进大地的怀，沉默了。女孩看着它们，若有所思。她的名字叫秋月，出生在这样的季节里。她有時侯会念叨：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还是悲伤的季节？或者，两者兼有吧。这一年，完成学业，但是我的爱呢，在哪里？我的他呢，在哪里？

阳光消散了，街道上的路人更加的少。秋月站起来，拨动着风铃，旧時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喜欢嗎？这个是风铃，它会随着微风一起摆动，当它响起的時侯，就是在替我说‘我想你了’。”记得那是在圣诞节，下着小雪，凌志在校园外的小路里送给秋月的。如今，风铃依然随风而动，可是，声音却已然不像是昨天的声音。“舅舅，我出去了。”说罢，她沿着街道，向着渡槽的方向走去。一个人静静的走着，看不见下午的人们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她的脑袋里，想着心爱的人。

开往省城的车是在下午四点钟，秋月在离渡槽两百米的地方，看见车子缓缓的停下了，乘务员客气地招呼乘客们上车。这一刻，她多么想冲进车里，随着人们挤进城里去，或许能够找到凌志呢。“哎，这个想法终归还是一厢情愿罢了，茫茫人海，谈何容易？”这样想着，还是静静的走着，无奈的走着。她穿过渡槽，绕过一条小路，然后身影隐藏在竹林中了。

凌志在车上放好行李，坐下来打开车窗，往钟表店的方向望去，直到看不到拐弯的地方了，他才失落地把脑袋耷拉在椅子上，挥之不去的，是那首歌：车窗把我们，无情的分隔……。

车缓缓的驶离这个生活二十年的土地，恍然觉得，昨天的我们活到今天变化太多。他闭上眼睛，往事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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