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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本想还说点什么怨气，却又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她对儿女们看了一眼，那眼光里带着一种柔肠欲断的神情，她终于喊出了滞留在心底的这句辛酸话。那声音是发自一位饱经风霜的小城普通小百姓的反革命分子家属的心灵叹息，清脆、响亮！历史留给了她二次自杀末遂、二次丈夫做牢，如今又是二个儿女出丑，让她丢人现脸抬不了头，唉！

真是祸不单行。

再坚强的女人也会被拖垮了的，但却不能磨灭她的善良品德和那颗赤红的心灵啊！一陣眩晕倏地扫过她使她不停地气喘，因为她原有肺病钙化，又跑了这么多路的圩埂与沟渠；同时，她大包小包又帶了不少吃的东西(在当时居民每人计划每月27市斤粮的状态下要帶三四十市斤重的炒米粉大麦面等实属难能可贵)，这都是她为兴中在农场能多吃些准备的(也是克扣自家其他七人的口粮)啊！而且，她一人担挑也在为大女儿分担负荷——因为兴华已经怀孕在身！此时此刻，她才觉得身体承受不了，眼更模糊了：仿佛兴中、兴华他们的面孔也罩上了一层迷雾，且越来越浓，终于一点也看不见他们，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

等到恢复了知觉，她才发现自已渾身骨头发酸发胀，仰躺在埂边那稻草垛上，原兴华为她钩织的黑毛线精品帽子巳摘掉下。兴中现在正按她的手腕，焦急地瞪着她的面孔看。那如花似玉的女儿也在一旁，正拿一个自带的水壶在灌她喝口水。

这会儿，有几个不知从何时何地来经他们身边走是收了工的劳教人员，还在路旁交头接耳着。

兴中母亲在草垛上躺了片刻，尝试唤起一些精神力气来撑住自己，但她实在疲倦极了。她已困惫得不能怀恨，也不能顾虑任何事物了，二天一夜车船的行程实在够累呵！而且，失败压在她精神上，跟无数个沉重的大包小包似铅块一样：丈夫劳改、儿子劳教、女儿未婚先孕、家里次子伤寒病多日卧床不起、老婆婆与兴中伯父在伯母家中先去后逝世、隨后娘家家父又饿死、小兄长吐血而亡等等……

她己经把一切东面都拿出去孤注一掷，现在却输得精光了。这次耒农场看儿子是她最后希望的了结，这也是黃氏家族的前途终结哦!

她缓了片刻将头往草垛上仰着，闭上眼睛瘫下许久许久，静静听着身边儿女们沉重的呼吸，不知不觉那泪水的效力渐渐地漾过了她全身，给了她一种假的力气和温热。末了，她睁开了眼睛对他们脸上看看，于是一股怨气重新又起来了。当她恨恨地把一双斜竖的眉毛深深锁着的时候，兄妹俩脸上也就照旧泛出那种放心的苦笑来。

然而，他们的母亲还是哭了起来。看着母亲老泪泫然，兴华又一次泣不成声了。

兴中为了搀扶母亲与妹妹，自己却将那木碗内视之如命的东西——用自己在上海买的纯羊毛绒衣，还是从河沟那边的农村某人民公社社员手中換来的浠辣椒糊——倒了一大半在地上，鲜红的大埂路印着母子三人的脚印(兴中还想要用手取倒了地上的辣椒吃被兴华挡住了)。刹那间，他觉得胡子长了、脸色惨白了，目光里饱含着永久的困惑与不安。为了镇定自若自已，于是他便叉话问：

“妈，您和兴华是怎么找到这[湖圩农场]来的？”

他后来见母亲止哭了也顾不得心疼辣椒了，也不让她们问了又接着说：

“妈，为了瞒住这鬼地方不想让您来，我每月用农场‘101’信箱的地址，仍给家中寄我在农场的微薄工资和原存留的全国粮票。因我从省城来时存了一些钱与粮票在‘大帐’上，每月我们队里也发些少量工资管吃用够了。所以，这一两年中我可以省吃俭用仍可支援弟妹们读书的。原先我在大别山工作时就给兴人弟寄了书本，在这里我也托队长、管教干部代我邮过书本的。而且我的这种节看做法还得到总场、二分场场部、五队队部表扬多次，因有些家属家庭有钱的经常寄钱到队里，故我每次还被评记功奖励呢!真有钱,在我们这里买不到东西的,吃喝穿用场里队上都按期发放,有时社员过河来卖还被拒绝。少数人只拿生活用的东西去跟社员‘换’，因此,我带来的衣物,全都‘吃’掉了——这就使我没犯过一次农场的监视的主要因素吧!”

“这就好,这就好!”母亲立刻高兴起来,“你大弟伤寒后初中读一年没上学了,在家做自由市场生意贴补家用，我们只是他过去一些时候得了伤寒欠点，况且现在家中一切都好，兴人讲下次要来看你再细讲他的事。”

荒草萋萋的地上，不仅贱泼了兴中视为那个时代（三年自然灾害）的瑰宝——食物——亦撤下了他们母子三人的辛酸泪啊！

“妈，这里不是省城我原工作的地方也就是您那次去的省城呀!一车能到时我还去接的您，如今隔道长江不便来，再有一年不就要回家了，千万不要再来。”兴中说，“队里的管教干部待我始终很好，他也讲了，一切请您放心！”

兴中过去，每想到母亲苦苦为他奔波大江南北时，总会感到一阵心绞痛；如今“秘密”被识破了深感内疚，激动得不能自抑。不知何时也跟妹一样，两行热泪又夺眶而出，深深的愧怍堆积成满腹的哀伤，仿佛一股激流在他心头奔涌，紧接着又是一串串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而下。看到母亲伤心至极，他用手臂擦了擦脸，面对兴华批评道：

“妹呀，我早已写信叫妳领导转告诉过妳的，我们驼背人保干事是他弟呀,我再三讲不能让妈知道我劳教的事嘛！”

他说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却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从口中吐出来的，那神情显示出他的心情是多么沉郁顿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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