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父亲从塞外回来，一路风尘仆仆，颠簸在马车上，身心自是俱疲，得知已至嘉兴，忙掀开帘来，帘外正对着一处高高的土坡，深深浅浅的土洼里红红绿绿相映生辉，郁郁葱葱的柏林旁雀鸟黄鹂啁啾以和。这确实是江南的风光。就算错过了草长莺飞的二月，在这被诗人称作芳菲已尽的四月里，也不见花残蕊落的寥落。即或是最多愁善感的女子看着这样的景致怕也难生伤春之绪。想起幼时在江南踏春的野趣，此际自是心痒难搔，便给父亲抛下一句：“那么好的春天竟然在塞外被黄沙绊住了。而今路经如此佳处，虽是暮春时分，我也出去走走，踏春去。”说完便欲下车。

父亲现在待我很好，凡有所求，无所不应。或许是因为他自觉欠了母亲的情债，或许是因为我和哥哥是他最得力的副手。父亲只微微一笑：“别去久了，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疾疾跃身而下，我一边品鉴着周遭风光，一边忆着幼时的郊野之趣。草木苍翠，鸟鸣山幽，我不自禁地也打了声呼哨，两只不知名的雀鸟双双于我头顶回旋再三，见我望见了它们，忙鸣了一声，向远空去了。一绺融融的暖风也含着花草香迎面袭来，风过处周身似是被熨过一般舒泰。一时之间，我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也如碧天上的白云一般舒放闲逸。

没有目的地，我只由着性子走，不知行了多久，突然感觉一股森气窜过来，继而闻得水泻流落喧腾之声。我的心里霎时惊喜无限——莫非这里还有飞瀑流泉？

循着声儿，我几个箭步跨过去，只见眼前峰峦高耸，苍松倒倚，悬泉瀑布，飞漱其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李白倘若见到此情此景，想必不会再认为唯有秦蜀道路上才有如此奇丽惊险的山川吧。这里的景致和周遭的明媚之气的确大异，森冷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说不清的灵异绮丽。我若非亲见，只怕也难以相信。

一时间我正是逸兴遄飞、诗情勃勃，正要走近一些，蓦地瞥见崖前立着，不对，应该是坐着一个身影。这个身影背对着我窝在一架轮椅中，显得很是瘦弱。飞瀑激起的水汽掀起了她的发丝，浸**她的锦缎长裙，她却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她在干什么？观览山色？不对！直觉告诉我说，这位女子不像是一个宁可冒着冷风顶着瀑流也要观览山色的人。难道她要……轮椅！如果让我的余生要在轮椅上度过，我是很难接受的。那么她……

这样想着，我似乎瞥见了她的轮椅往前挪了一步，我立马往前跃起，口中高呼道：“姑娘，姑娘，不要做傻事。”

她显是听到了我的呼声，惊诧地回望我一眼。我心中不由一叹：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好一位姿容秀丽的女子！奈何苍天不仁，竟夺了她的**。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不必为我费心。”

清脆的声音响在我的耳畔，可这声音中又透出些冷漠与坚定。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一边用手扯住她的衣衫，一边用胳臂肘套住那摇摇欲坠的轮椅，在心里骂了一句：谁造的轮椅，居然还用了一点铸铁，我可不是能拔山扛鼎的项王。

“姑娘你有这样绝世的容颜，又芳华正茂，死了岂不可惜？”虽然这位姑娘也算不得一顾倾城，在人家极端脆弱的时候隆重的夸夸她总不会错。

“……”

她没有说话，与我挣扎之间轮椅又向前滑了一步。我万难料到，这样一位看似单薄的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道，这轮椅于她倒也很是般配。

我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地方真也是自戕的绝佳去处，连崖边的土坡都有着一些不小的弧度。再这么下去，我会不会和她一块掉下去？我一着急，脑子便灵活起来了：

“你的父母或者你的情郎知道了会很伤心的，你不要这么傻了好吗？”

像这样一位俏佳人，当是有情郎的。自古而来，父母未必能成为儿女最大的牵挂，但是情爱的神力却是放之四海皆准的。我不是没有尝过相思滋味。

呼吸之间，我感觉轮椅上向着坡下的力道小了些。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探着她的反应：“回吧，啊？”

“罢了，你回吧。谢谢你。如果有人来找我，请不要告诉他。”她沉声说道。

我一时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听见耳畔袅袅余音：“穆秋，对不起……”

什么？一个激灵之后，我的身子似乎都**。这是幻听吗？她的情郎，穆秋——那个在我脑间心上萦绕徘徊八载的人？

瞬息之间，但听得“嘶”地一声布帛裂开之响，这位佳人已然挣脱我的手力，欲要纵身跃下。我一时着急，忙将手肘从轮椅间滑出，想要拉她一把。未料被轮椅的回力所震，立时失了重，身子向前一倾，一脚踩空处竟然已有森冷的潮气。

我心道：不好！可是失重的我在鲸波之间毫无飞身跃上的劲力，电光火石间，我想起了先前看见的双飞雀鸟舒展的羽翼，忙伸展双臂，拢合腿脚，靠着丹田之气尽力稳住依旧下坠和越发湿冷的身子。真是世事难料，先前还诗情勃勃，这会却在飞瀑间做着死生之搏。山风凌厉，飞流冷得彻骨，我抖着身子，目视着身周的飞流，先前见崖壁上倒倚着不少苍松，此际却没有一株容我倚靠，莫非天要亡我？

惊骇之下，我在心里不住地念叨着：娘亲，保佑我，我还不能死，我还没有得到我的幸福，我不能死……

唯有如此，我才可在这样的险境中保有最后一丝冷静与生机！

恍惚中，眼前现出了一片浸着淡红血色的深潭。原来快到底了，而底部竟然是水潭！这总比泥地要好得多吧。我暗暗一喜，深呼一口气，微微侧过身子，绷直了腿，试着将头部调下，想要做出一个冲力最小的入水姿势。

奈何我眼高手低，还没做成这样的动作，“砰”的一声，额上就吃了一痛，登时头昏眼花，脑中似有点点星火耀着金光。

浸在幽冷的水潭中，我撑着脑袋好一会儿，眩晕感渐渐消减，替而代之的是如潮水般叠来的剧痛。抚了抚额头，原来我流血了。看看眼前赫然在目的一块偌大的青色磐石上隐有血痕，一瞬间了然于心：我坠落下来正好不偏不倚的摔在了石头上。幸好我虽然不能展翅而翔，可也凭借平衡之力保下了自己的命。我很理解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情况下，为什么所谓自私自利的人会舍义取生。自我八年前遭逢人生的巨变，在我心里就有了一套关于生命的哲学：没有命，什么都没有。所以人须活着，幸福才能有所附丽。

想到死，我突然心里慌了起来：那个女子呢？我记得我坠下来之前看见的一潭寒水是浅红色的。那么，她……

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她可是蓄意寻死的呀！我的心里好似突然被注进了一块寒冰，我顾不得脑里的疼痛和身上的凄寒，忙在潭水里寻了起来。

好在水潭不大，我瞬即便找到了她的身体，也或者，是尸体。我把身体寒透的她架到青石上倚着，殷红的额上汩汩而落的浆液霎时便在我的手上和那块青石上泻出了长长的伤心。我看了看她没有一丝起伏的胸口，又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依然没有让我惊喜的结果。

深深叹着气，我额上的疼痛似乎也加剧了。我忙用淋漓着她的鲜血的手轻轻擦了擦额头，就在我要垂下手臂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她的额前似有红光隐现，我怀疑是幻境，就忙向她的脸凑近了一些。忽然之间，我似乎觉得有人在用锥子刺着我的神经，又像是有人在大力的抽吸着我的神经，跟着就是一种似乎可以吞没我意识的奇异的痛一波一波的纷至沓来……

迷糊中，似乎听到有人说“找到小姐了”，“噫，她是谁？嗯，把小姐弄回去……”话虽如此说，可是奇怪的是，我仍然浸在寒水中，脑里的剧痛又迫得我睁不开眼，说不出话来。我一着急，便又失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冷得僵直的我突然感觉身子被环住了，伴着缕缕暖心的热气，耳边是一声悲恸的低呼：“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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