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穆秋父母一起用过晚膳,穆秋便送我回去。
我伏在穆秋背上,想了好一会才启齿:
“你已经告诉师父和师母,我的腿是怎么回事的是吧?”
穆秋脚步稍稍滞缓了一下,而后拔步继续走,一面缓声说道:
“略略谈了一谈。没什么关系的……”
原本以为我可以套出穆秋的话,现在看来是空想了。关于盈盈的腿伤,这是个言语的禁区。
回到房中,穆秋吩咐我睡下,便回了去。
我一个人躺在**看着跳动的烛火泪落涟涟,更是毫无睡意,便从枕侧入手,在装枕芯的囊子里摸出一沓东西——这是几封书信,准确的说,是情书。
昨日雨下得很是猖獗,不知道为什么穆秋和穆曦都没有来找我,丫头们也没有一个在。我一个人闲极无聊,把已经如注的大雨挡在门外,在房里练起字来。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来了。这声音似乎有些急促,有些暴躁,肯定不是穆秋。
“谁?我腿不方便,自己进来罢。”
我方才出声,立时想起一件事。忙从袖间扯出一条绢帕,罩在我练字的宣纸上。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和穆秋一样身形颀长的人跨步而入。
他的半边身子都似乎**,透着淡褐色的中衣的颜色。大小的水珠随他的步子如同珠玉一般尽皆洒落在我门口。
“你……”
这人很是眼熟,可是我竟然一时忘却了。仔细看看他凛凛的身躯,再看看他那双凝着雨珠的斜入鬓角的剑眉,我才突然想起他是穆秋的哥哥穆冲。
“大师兄……”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穆冲定定的看着我,眼中射出一道凌厉而冰冷的光:
“你对我还真是客气……”
“我……”
我实在不知道孙盈盈和穆冲之间是否有过什么过节,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
穆冲几个大步跨过来,近了我身,质问道:
“你真是摔了一下,把什么都给摔得忘了吗?”
“……”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得默默的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
穆冲冷哼了一声,转身看到书桌上的绢帕,不待我反应过来,便掀开了我的秘密。
我练字都是先从正心练起。此时我才刚刚落笔不久,纸的正心只写了几个字,其实是重复的两个字:穆秋。
穆冲并没有拿起纸来看,但是那两个简单之至的字,就是看着倒体也是易辨的。我揪着的心突然松了一下,他没有拿起来看就好,要是被他发现我的字体与盈盈有异,还不知会为我带来怎样的麻烦呢?
穆冲的脸色瞬间惨白,回视我,语带怒声:
“你倒是没忘了他……我出门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办完了事就回来给母亲说我们的事。你这女人怎么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
我即便是傻子也明白穆冲怒从而来了。原来穆秋的心上人孙盈盈喜欢的是穆冲,只因腿伤难治,一时心思郁结以图自戕。谁料得我竟然替掉了她,以我的意愿应了穆秋,负了穆冲。老天爷这玩笑真是开得太大了,竟然把我们四人唬得团团转!
“你……以前……陈静萱过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最爱的不是我……但是,穆秋……”
“你说的也没有错……他的确比我更专情……那你为什么以前不接受他?”
看着穆冲由怒而伤的神情,我在心里把什么观音菩萨、如来佛祖都暗赞了一遍,感谢他们的庇佑。如果我不是找着了机会求穆曦讲了庄里的事,我怎么会知道穆冲以前娶过一房叫做陈静萱的妻子?要说谎话可也得有点底气的嘛。
“你决定了吗?”
穆冲看着有些发怔的我,缓缓说道。
“嗯……我,没有我,穆秋他活不下去……”
我吞吞吐吐的表明着我的心迹,心里暗道:盈盈,对不起。我不能按你的意愿生活。
“那好,从前我也没想过要和穆秋争什么,如果不是你的这些信……还给你……”
我伸手接过穆冲递来的带着体温的信,木木的说:
“就算我对不起你,我的腿,也算是对我最大的惩罚……请你不要难为穆秋。”
“你疯了么?我是他哥哥!”
穆冲侧过身子就要迈步,我忙道:“谢谢你!”
“不用谢,弟妹!”穆冲头也不回的渐入雨帘。
这一声亲热的称呼里却浸着一丝生分,可这正是我想要的。能早日撇清从前的孙盈盈和穆冲的关系,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件好事。
展开这几封情信,孙盈盈端庄秀气的字印入眼帘,一句句缠绵情话也看得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我该为穆秋伤心还是该为自己庆幸。两种情愫就像缠绕着的藤蔓揪住了我的心,难解难分……
蓦地,房里森黑一片,原来蜡炬已经滴下了最后一滴泪。
我默默躺在**,思考着是把这几封信给烧了去,或者藏匿起来。思前想后,实在觉得烧了书信就有愧于逝者。当下决定第二日把这些东西用陶罐装了再尘封于门前的槐树下。
时至六月,乡试迫近,由于时局动荡,即便是现在的文人对于科考已不如往日热衷,但“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始终还是萦绕于脑。眼下,穆秋既打理书斋和私学的生意,自然更是忙碌,但是他每天都会寻着时间来陪我。若是时间充裕,我们还会去白首亭赏荷听雨,或者教他吹奏木叶。奇怪的是尽管穆秋文武皆能,独独对乐理音律却欠着些灵性,吹出的曲子总是像被毒日炙烤过的的叶片一般干涩涩的。
我住在贤苑里,离穆秋住的穆府还有些距离。而穆冲自从那日与我密会之后,又见到穆秋抱着我亲密无间的样子,想必是对孙盈盈情感也寡淡了,每次见到我的样子都很是平和从容,好像两人之间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有时见着我甚至还喜滋滋的叫着“弟妹”。虽然这个我想要的结果确实让我先前的些微忧思也烟消云散,不过在心底深处我又不免为先前的孙盈盈而鸣不平——一个这么容易放手的男人值得她记挂吗?或许在穆冲的心里,兄弟的情谊更为重要吧。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我的气韵能更像孙盈盈,我渐渐习惯于窝在轮椅里看她看的书、练她写的字帖,或者和未来的公婆、**子、丫鬟们闲聊。起初总觉得这副身躯太过娇弱,有时想要起身又发现两条腿不听使唤,心里还有些气恼,现在竟然能在这个特意为孙盈盈而造的床具、几案、梳妆台前随心而动、身心合一了。想起父亲从前给我讲过旧时有一位儒生,他的书房地面有一个不小的坑,可他自己嫌填坑太麻烦,每次都绕着坑走。他的父亲得知以后便把坑给填了。这位读书人居然还很不习惯以致于险些摔上一跤。所谓习惯成自然,或许只要日积月累,一切习惯便会天长地久。我已经习惯于做孙盈盈了,不知道父亲和哥哥是不是已经习惯于我长达数月的“沉睡”。
荷香销晚夏,菊气入新秋。待到荷残听雨的季节,什么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朱漆带门围六柱架子床,朱漆流金红橱,朱漆三斗房前桌,朱漆靠背椅尽皆搬进了我和穆秋的新房。满眼的朱红,看在我和穆秋的眼里都是明媚的。古人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便是所谓的人生四大喜事,眼下看来是诚不欺我。
锣声喧天,鼓声激荡。编上结椎华髻,配上缨络垂旒,着上百花裥裙,踏上大红绣鞋,如斯华丽而喜庆的仪容让我喜不自胜,心中漫溢着难言的幸福。“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穆秋,我的美丽是属于你的,我很快就是你的新娘了!
良时已至,两个婆子替我置好凤冠霞帔,而后大力地抄着我的臂膀从门前的马鞍上迈过去,再将我背在背上,往正厅方向稳步走去。我看着霞帔上的流苏摇曳生姿,想起穆秋因为我没有腿力而特意安排的两个大力而细心的婆子,心里的暖意潺潺而流。
虽然我的眼睛只能看见身下的辉煌灯火,但仅凭耳力也可判断,今日来为我们道贺的一众亲朋数以千计。因为正厅的空间有限,很多嬉笑道贺之声尽从厅外传来。
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排场吧。一时之间,我的心里竟有几分自得,先前身体里莫名的一丝抽痛倒也被我暂时遗忘了。
突然间,先前的喧闹声蓦地住了。我被背我的婆子放在地上并**地搀着托着。余光扫视着我的左侧有一双黑底赤面的锦靴,那当是穆秋了。
“请主婚人赠言!”
接着听到穆秋父亲在此起彼伏的“恭喜”声中表达着对来宾的致意,道着欢欣喜悦的祝词。儿女成婚对父母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我的心里也喜不自禁。
霎时想到今日还是八月十五团圆之宵,父亲和哥哥不知会不会更加黯然神伤,心里似乎又被什么物事抽吸了一口,一种奇异的痛开始喷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奇怪,虽然有婆子搀着托着,为何我每一次躬身行礼都如此艰难?一种似乎熟悉却又似乎陌生的痛迅速蔓延,如锥刺,如刀剐,身躯一时冷得如冰,一时热得似炭。难道,难道……一个可怖的念头瞬间在我心底扩张。
我着急的掀开盖头,呼了声:“穆秋,我……”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我,齐整整的质疑。
“怎么?”穆秋的眼中更多是关切,欲要向右靠来。
右手扶我的婆子疾如奔雷似的替我覆上盖头,顺便擦掉额头沁出的冷汗。
左手边的婆子朗声道:
“新郎不必着急……三,夫妻交……”
剧痛中,我的神志似被霜冻,耳畔传来最后一个透着欢喜味的“拜”字……
仿似堕身云间雾里,身形悠悠忽忽,我想要挣开,却又似被小鬼绊住了手脚。朦胧中,我仿佛听见一声欢喜的脆响:
“小姐,小姐有反应了……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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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寸相思,一撮尘灰』
黑云翻墨未遮~,白雨跳珠~~船。行舟江~,我和穆曦一面对酌,一面凑在船头谈笑晏晏,享用着夏日难得的清凉。“就快到了!”穆曦指了指前方的~岸。极目望去,铺青叠翠、一碧千里的芦草间突地层楼叠榭,我的心一~子~了起来。当穆曦带着我出现在白云庄时,我迎~了穆~打量的目光和穆秋淡淡的一瞥。穆曦见势不妙,忙拉住穆~一番~语,终听得穆~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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