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行舟江上,我和穆曦一面对酌,一面凑在船头谈笑晏晏,享用着夏日难得的清凉。
“就快到了!”穆曦指了指前方的水岸。
极目望去,铺青叠翠、一碧千里的芦草间突地层楼叠榭,我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
当穆曦带着我出现在白云庄时,我迎上了穆冲打量的目光和穆秋淡淡的一瞥。穆曦见势不妙,忙拉住穆冲一番耳语,终听得穆冲叹了一声:“盈盈死了,岚岚也不知所终,爹爹又……罢了,给你做个伴罢!你叫子晴留下罢!”
没想到时隔八个月零十九天,我竟又回到这个带给我无尽欢喜与哀痛的地方?莫非我和穆秋的缘分真如南北相应的磁极,断难割舍?
转目而视,迎上他眼梢的一丝淡漠,他对我竟无丝毫印象?心内涌起酸楚,却见穆曦向我投来微微一笑,我自然也只能“投桃报李”了。
待得安顿好了,雨早就住了。
穆曦笑道:“先歇着吧,我的好妹妹。红玉在我娘那呢,一会便来。我们庄里好看好玩的地方可多了,明天我再带你去游一游。”我应声卧下,心里却念着她的这句话——于我而言,在这里什么是好看的地方,什么是好玩的地方?
碧月荷塘确是名副其实。接天莲叶,碧波荡漾,明月皎皎入华池,菡萏极尽红白之雅韵。不知荷塘东面的白首亭如今是怎生模样?我念叨着,魂牵梦萦也莫过如此,因为穆曦的一句话,左右我是睡不着了,既来之,何不再去亭台坐坐?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荷花相印红……
“穆秋,扶我!”闻着我的娇呼,穆秋把我从轮椅上扶起,揽在怀里,眼中盛满了笑意。莲叶何田田,二情同依依。那时的月亮如此澄明,就像穆秋那清亮的眼睛。冰冷的轮椅又有何惧,它总也碾不碎真心。可是,死亡呢?阴阳相隔,千里孤坟,或者伤痕弥深,爱恋愈浓;或者前尘如烟,烟消云散?
不知我是该欣喜还是惆怅,赫然在目的竟然还是那熟悉的三个字——白首亭。他果然没忘了孙盈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果然守住了他的承诺。他还是那个他。可是,这些日子他是怎么挨过来的!凤冠霞帔的我就这样在他眼前溘然长逝;大哥穆冲又游手好闲浑不济事,庄中大小事务都赖他决断;而后,父亲又莫名地死在书房……那些凄神伤骨的日子他是怎么挨下去的?不过,或许,穆冲现在早已不是曾经的穆冲了。就瞅着他先前打量我那戒备的神色,我能感觉到,他才是现在白云庄的主心骨。如此也好,如此就好!倘使我的计划失败,穆秋他总能无恙。
“你是子晴姐姐吗?”一个娇媚的声音响在耳畔。
回过身去,但见那个总喜欢束着红绸带的小丫头俏生生的立在身旁。
“是啊,红玉,你来了?”我随口应了一声。话一出,我就知道我有麻烦了——果然,红玉的眼睛几乎可以“决眦入归鸟”了,不过,她的眼睛盯着的不是归鸟,是我。
“你怎么知道我叫红玉?”
“穆曦姐姐带我回来的路上就一路对我说你机灵,说她的小丫头红玉如何善解人意,如何玲珑乖巧,最重要的是她最喜欢拿红色的绸带束着头发。看来,穆曦姐姐所言不虚。我都走到这了,你都还寻着我了。”虽则心下颇是忐忑,我仍是一脸粲然。
“真的呀,小姐是这么夸我的?”红玉笑得比我还灿烂,“不是我机灵,你是小姐的干妹子,自然也就是我的主子,做奴婢的总得和主子心意相通不是?”
这个红玉,真是个人精,难怪庄里上下于她都是疼爱有加。她虽不是主子,倒也没人把她当个下人。
“我们回吧,这多晚了,仔细着凉了,小姐会责怪我的。”红玉拉着我侧脸笑着。
回望这片密密匝匝的叶子,微风过处,香远益清,我幽幽的说道:“好,走吧。只是物极必反,累极了反而睡不着,才到处走走,未想这里竟有如此风光。”
“那是。二少爷和……二少爷最喜欢这个地方了,”红玉眨了眨眼睛,继而又说,“不过,这白首亭,二少爷不喜欢别人来,子晴姐姐以后还是不来的好。”
我微一颔首,笑道:“庄子太大,我都有些迷糊了。”便携着红玉的手由了她引路。
渐行渐远,荷叶清甜的香气还萦绕于斯。我想,穆秋不喜别人来这,可是这里依旧净洁,他一定常常拿着笤帚拂尘除垢。可是,不知他睹物思人的时候是否会更增物是人非的感概。无奈穆秋的寸寸相思,尽皆化为尘灰,无迹可寻。
“子晴,在想什么呢?”穆曦这一声嚷得果然颇有江湖儿女的气魄。
我抖掉肩头那只偷袭的手,嗔道:“都叫你小姐,你还是该有点小姐的模样罢。”
“谁叫你清早起来就发愣呢?怎么了?不要想那么多了,”穆曦笑着说,“我们呢,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不姐姐我还疼着你嘛。”
我涩然一笑:“是啊,爹爹那里我不愿意再回去,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幸好遇到你。”
“爹爹……我爹爹至今还死的不明不白,不过我会查清楚的。要果是那些人所为,哼……”穆曦的眼中忽而流泻出恨意。
我拉住穆曦的胳膊,轻声道:“不说这些了,姐姐。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游游庄子吗?再说了,昨天咱们回来得迟,我还没有见过我干娘呢?”
“嗯,我倒忘了,”穆曦笑得鲜眉亮眼的推我出门,“我娘身体不好,习惯早睡,今我们就去见见她罢。她知道有你这么个干女儿,定是高兴的。”
这一路上,穆曦又恢复了一贯的小马驹似的风格,奔放火烈的性格似乎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烦忧。
干娘柳絮一如从前的美丽,仍是眉若墨画,齿若编贝,只是杨柳般的风姿渐弱,那蜂腰削背看着不由让人心疼。哎,连一夜白发的情状都是有的,干娘丧夫不可谓不痛。想着这位本来要做我公公的威严又慈爱的父亲,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如你死于意外,我定然不会让你死不瞑目!
干娘见我温文有礼,忙赞道:“曦儿回信说在路上识得了故人,便收了做妹子。还道是个和她一般的泼皮,没想到是个恬静文雅的姑娘,真似大家闺秀一般。”
“我也不差,小家碧玉嘛。”穆曦向我挑了挑眉毛。
“对了,听说你们还有段奇遇呢?讲给为娘听听?”
“好啊,从哪说起呢?”穆曦敲敲脑门说,“我很早就见过子晴了,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
“那年我大概十一岁吧,有一次随二哥出门办事,晌午就在六观镇吃饭,要了一大桌子。正自候着,一个小姑娘便迎上来了……”
“子晴?”干娘笑着握住我的手。
“是啊,”穆曦笑着斜睨我,“她说‘我饿了几天了,能不能向你讨点吃的?’我看她虽然一脸倦色,但和我一般年纪,又眉目清秀,很是喜欢,就叫她坐下吃饭。她也真不客气——哈哈,吃了不少。果真是饿了好几天了。”
干娘握我的手紧了一下。
穆曦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浅浅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娘本是我爹的小妾,也并不受宠,过世不久,我爹爹又娶了一房小妾,待我不好,所以我离家了。”
穆曦说:“可惜我第二天便要离开六关镇,我就把二哥买给我的一对镯子给了子晴一个,二哥也叫她回到父母身边。这么些年我再没遇到子晴,没想到,时隔八年,竟然又再相逢……”
穆曦突然住了声,望向门口。
我抬眼望去。原来是穆秋踱步而至。他今天穿着青色长袍,看起来仪态闲雅,只是愈发清癯,眉宇间的锐气愈发少了。
穆曦笑道:“二哥,你看这是子晴,你一点都不记得么?”
穆秋木然的摇摇头,我又是感动又是心凉,不由嘟哝一句:“你二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哪会记得我这个小丫头呢?”
穆秋突然死死地盯着我,眼中闪着莫名的神色,惊怒难辨。我沉下头去,心想,穆秋的耳力最是厉害,我怎么给忘了?
穆曦拍拍我,对穆秋笑睨道:“子晴是念旧的人,当年送她的镯子她还戴着呢。”
穆秋恍然大悟似的微一顿首,嘴角扯出一丝微笑:“子晴,我记得了。你没有回到父母身边吗?”
“回了,”我淡淡回道,“只是而今爹爹逼我嫁人,我不愿意。还好我能识文断句,在书斋找了个活来做,饿不着我。我再不是当年那个离家就只能饿肚子的丫头了。”
穆曦笑道:“这倒是,不过我和白霜遇到她时,她正在干什么你们知道吗?那个无良的书生口出恶言,她竟掩面哭了。说也巧,我刚巧就看到子晴的镯子。看来我只能带她回来了,她这样子怎能在外边过活?”
连跟在干娘身旁的白霜丫头都笑了,可穆秋一直神色淡淡的只是看着窗外。
穆秋,如果没有盈盈,你会多看我一眼吗?如果盈盈还在,我是不是又是你的心中人,是不是又能和你共白首?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7章:第七章 云气纷郁,香靉满空”内容快照:
『第七章 云气纷郁,香靉满空』
江南民间一半的的青楼、田产、赌坊和钱庄,这些~全都和白云庄有关。白云庄不可谓不是变相地掌握着当地的经济命脉。若说洪武年间最富有的是沈万三,那么从万历到而今的崇祯年间,最富庶的庄子必是白云庄无疑。那么是什么让这个曾在江南以盈利为本的庄子会突然变成了一个同时以招呼和收容青年才俊、江湖异士的为~号的才人的集散地呢?有传是白云庄第三代庄主白展子息薄弱,儿~不是夭亡就是~于非命,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