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响彻云霄
这不是美国恐怖大片,你的稍嫌严厉的眼睛,很难欣赏这个勃利县城之夜。火车站的月台上,一位年轻的女人被两个全副武装的人挟持着,正在与她的亲人诀别。跳动的火光照在她的身上,一闪一闪地,给了她一种赴汤蹈火似的背景环境。而能够和那火光争锋的,也许只有她那凛然无犯的目光了。而那些专意来表现愤慨的围观者反倒一律被投到巨大的暗影中,或者说成了衬托那位女士的一片影子。这个素材,如果经法国野兽派的处理。那一定是一幅绝妙佳作,可惜它落到了我们的野兽派手里,竟成了一件造反丑行。原因不是别的,只因法国野兽派只是一个美术派别,它的表现题旨只服从于自己的美术良心;而中国的野兽派则是一个政治派别,或者说只是一个**政治的派别,它除了一双听令的政治耳朵外再没有什么装饰品——这样也好,至少可以省却许多昂贵的化妆品。
然而,我们的这位受难者却在精心地做最后一次打扮,而她的化妆品也真够奢侈的了,除了专意为她燃起的火光之外,还有萧瑟的寒风和零落的冷雨,还有人们的叽笑、漫骂,最后是她丈夫送给她的一个勃利县人从未打出过的大耳光,一个孤立无援的受难者就是这样变成卓而不群的英雄的——虽然她没有读过歌德的名句:伟大之女性,引导我们往前走;虽然她没有看过那幅名画《在巴斯底狱废墟上跳舞的妇女们》。
你们要是以为我描写的是一位女刺客那就错了。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位新婚的女子。她在蜜月将残的时候给中央文革小组的谁写了一封长信。人们读了发现既不是情书也不是赞美诗,反而列举了一些文化大革命的无端作法,并且指出了这将给国家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最后自然也就提出了谁之罪的疑问。从内容上看,这封长信实质上只是一个忧民忧国之心的自然流露,私毫不杂有什么政治野心的成份。从语气上看,只能说是一个生了气的天使所能采取的语气。如果要评论也只能说是太女性化了,太蜜月味了。然而人们却在中间发现了什么影射、功击、抵毁、翻案、野心,总之她的蜜月就这样完结了——而她的丈夫本来就是官场的红人,转而和造反狂飙度起了蜜月。
她的这位办案人姓什么来着,行伍出身,他所受的全部教育就是立正、稍息、向右转、加上服从是天职一类的信条。这正好适应了刺刀不需要思考的原则,要让他懂得人权,无疑比教骆驼从针眼穿过去还要困难。总之,他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了。听人家说,他做人的资格仅限于也曾十月怀胎,而他做办案人的资格则仅限于“看你长那样就不像个好人,所以你必须有罪”的逻辑。要说他没长大脑是不公正的,但过份讲究直角动作的军事操练使他的思维也僵化了,如果他也曾有过一个思想的话。这样的思想也许就是守在地狱之门的那位思想者的思想,因为只有在和死有关的问题上,他的思想才是活跃的,不幸的是连这样的思考题目也必须来自于别人的命令。总之,他是一个只有依附于人才能成为人的人,多么令人赞叹的服从精神呀!但是不妙的是他没有被造成一个喜剧的太监,却被造成了一个法律上的太监,他以一种被阉割的残缺精神,衡量人们的完美精神并判定这种完美有罪。这样,他把法律降低成自己的玩偶,再把自己降低成时代的玩偶,然后再宣判别人有罪,显然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然而,当他这样切入了法律,因而不得不以自己的行为标出法律价值的时候,竟忽然显露了一个死神坯子的面目。可悲的人啊,当她不得不站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受审的时候,心中自然升起了这样的悲愤。要知道,在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时代,对于这样的审讯她是配得上的,但是说实话,她绝不愿意把哪一个人衬得更卑贱和渺小,当她不得不和他讨论起法学原理和罪与罚这一类问题时,她竟觉得从末有过的崇高与庄严,几乎就要说是伟大。
但是要做一个政治暗星,有了这些就足够了,在提审人的思路里,既然已有了一个伟人包揽了全部的崇高和庄严,博学和伟大,那别人就只能卑鄙和渺小了,而且必须安于这种卑鄙和渺小。但是他有时候也不缺少审讯员应有的勇气,他竟然敢于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时候表示惊奇,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普通得无法再普通的脑袋,怎么敢去思考几千年才能生下一个的天才脑袋才配思考的问题,而且还想越过钦定的民主去要求民主,越过金口玉牙的牙缝去要求自由。
我永远不会忘记了这个勃利县城的夜晚,它是太薄了,甚至承受不了那个弱女子无处投送的一个惨淡的微笑。幸而在北京也是夜晚,那里还有一位女性也守着这片黑夜,据说她的兴趣是在一具从楼兰挖出的千年女尸上。摆脱了修正主义、古典主义、现实主义的人们完全可以在这具僵尸的容颜上找到从封建主义一下子过渡到社会*主义的深奥理论。看来,我们的野兽派虽然来得晚,却是百分之百的真品。
然而,我们没有办法为了这位女子惩罚这个黑夜,而且神话既已衰微,人们便只好依恋着黑夜了。像我这样的凡人总有那么几件隐私在黑夜里藏着——其中有一件就是我曾在黑夜中寻找她的眼睛,而这件事很容易在影射流行的年代被影射成资产阶级的温情的。
14铁窗初尝
说起来谁都不会相信,在这件事上受到株连的竟然会是我。全是因为我的血气太盛,就在众人都凝神屏息地欣赏那个丈夫表示划分界线的耳光时,我却狂喊了一声“住手,你这畜生”,不料竟惊吓了造反者们,他们认为阶级斗争出现了新动向,我便一下子成了政治暗星。
*月*日,天气阴沉。我从腕上摘下心爱的野马牌手表,托付一个碰到的熟人转交给家人。之后我便接受了自由之神的荣誉花环——一付手铐。走到勃利旅社前,我停了一下脚步,这里离我父母家只有五十多米远,我妈妈平时就爱在那儿朝西张望,——那是我回家的方向,——但今天却不见踪影。
专政机关,阴沉,压抑。这里紧邻医院,似乎更适合做太平间。外间配了四名看守,其中有一个姓张的,以前就认识,他特别喜欢当着我的面摆弄手里的冲锋枪,(我从没看见过有子弹)。似乎暗示我,这样的地方要逃跑不容易,要自杀却是个好去处。
一位跛子警察接待了我们,他叫我坐下,没完没了的抽烟。他面无表情的办完入住手续,便叫一个姓杨的小兵把我送进了三号监房。应该承认他确实是个天生的狱卒,在总共三十米长的走廊里,他把无产阶级专政的威风抖了个淋漓尽致。县城的四分之一区域都会听到他那声嘶力竭的专业到了极点的男高音,“低头!低头!低!低!再低!”大门一关,一个人被黑暗吞没了。
*
说来真是叫人脸红,住牢房都住不上好的,寒碜得只能算是等外品。四周的围墙只有一米多高,还是用土堆成的,我们真怕外面的人爬进来偷东西。好在每个角上有一个岗楼,土墙上还有一圈电网。但几乎成了摆设,因为这里差不多天天停电。
专政机关之夜。最有特色的是它的一遛马灯,一停电就亮起来了。一般间隔是二十多米,火苗颤巍巍的,标出了一条警戒线。有时我也突发奇想,如果那被囚的火苗逃出了玻璃罩,落到我们的房顶上,会是什么样的一片火景呢?
就是在这里,我得到了命定的首席铺位,——紧挨着便桶的,有造反专政特色的一块“安息之地”——因为只有睡觉时才能安静的休息。
第一次午睡时,老蔡借给我一块防潮塑料布铺在身下,简直是黑甜一觉。完全没有梦,这在我患神经衰弱病史上是破天荒的一次。看来这是一个连梦神都不愿来的地方。但用医学观点看,也许是这种极度森严的气氛,**了人们的神经所致,由此我想到了那位日理万机的文革旗手,听说她正饱受失眠之苦,敢情这些现代神话中的迷宫本来就是按他们的旨意建造的。我相信,如果失眠的她来到这里,会很快就会成为睡美人的。
这天是农历的传统节日。下午三点钟开饭时,我在无意中竟做了一回东道主,把家里带来的一坛精肉炒咸菜分成两堆,十一个人围坐四周,说狼吞虎咽一点也不夸张。梁山泊的人大概就是这样吃饭的,但水浒中却没有这些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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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族,十七岁,刚从学校毕业就来了这里。罪名是反革命。罪行涉及到一个重大的国际共运问题。起因是因为嘴馋,那天他和同学们根本就不该去吃惹是生非的涮羊肉。更不该涮来涮去涮过了头,在该涮羊杂碎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拿金日成这个“朋友加兄弟”涮了一把,趁着酒兴说了几句政治笑话。结果是被人告密,说笑话的和听笑话的都被打成了犯罪集团,关了进来。此人五官端正,气宇不凡,天生就是干大事的料子,平日里少言寡语,视乎有很重的心事,偶尔也流**对于家人,特别是对于他妹妹的担心,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时下对政治犯实行的是株连九族……
***,据他说是因为和一个做护士的女人陈**偷情进来的。那个女人我见过,身材高挑,肤色浅黑,有一定的杀伤力。后来去了南方。
**:三十左右的年纪,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当过兵。退伍后,千里寻妻来到**村,在他妻子一位亲戚家大门口被挡在门外,与一位妇女发生了争执。钟军怒不可遏,认为就是那家人藏起了自己的妻子,顺手抄起镐头打在那妇女头上,致使气绝身亡,可怜她已怀有身孕。后来他投了案,被以故意杀人罪起诉了。
在监舍里,他并没有享有死囚待遇,没带脚镣,可能是警方不认为他会构成威胁,在看押期间,堪称模范罪犯,唯一的乐趣是拿一个绰号叫灵芝烟的看守兵寻开心。那小兵对别人总是横眉立目的,唯独对钟军总是一让再让的。
对他最大的一次打击来自一个刚进来的流氓犯,煞有介事地哄骗他说被他打死的那个女人又救活了,弄得他半信半疑的,一整天都在幻想着什么。有一次,他谈起当兵时的一次工地遇险,差点要了他的命。我戏言说你还不如就在那时死了呢,潜台词是以免这次被枪决。谁知他竟发了火,看来他还是忌讳这个死字,
**最离奇的事都让这位叫李奇的碰上了。他原本是顶着一个反革命的虚名,一年后发现弄错了,就把他放了回去,条件是他要对抓他又放他的那些人感恩戴德。谁知三天后他又回来了,哭着闹着非要人家把他弄回牢房不可,原来,他已无家可归,服刑期间老婆已经离了婚,卖了房子,弃他而去……敢情谁都有心软的时候,后来他果然如愿以偿,来了个“二进宫”,只是换了个罪名,叫做“否定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外加上无理取闹,冲击专政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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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日,我第一次领受乘坐专车游街批斗的待遇。途中我的法律随从——一个法医独出心裁,把我锁在大卡车护栏的铁条上以防逃之夭夭。第一场批斗会设在小广场。“望乡台”上(或者说**台上)主持人端然危坐,脸色铁青,摆出一副标准的无产阶级专政的脸谱。神态就像一个在猴山上巡视自己的领地的猴王。
游街车队一路东行,十点种到达第二会场,那里早已搭起临时彩台,横幅标语上写着批判反革命分子***大会。这回主办人又加了一个新花样,给我找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伴儿站在那里,身份叫做陪批人——就是准犯人的意思。喊口号的因为用力过猛跑了调,我有些忍俊不禁,立刻听到一声断喝:他还笑——
我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亲人。茫然,怅惘。随口吟诗一首:
曾经孤愤轻生死
大罪弥天亦**
逍遥直下长街去
倾城何必红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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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马克思非常赞赏但丁在《神曲》中写在地狱之门上的一句名言:“进此门者,必须放弃一切希望。”的确,对于那些在门外盘桓着的人,这句话具有美学上的魅力,至少也可以激起一丝但丁似的涟漪,但是对于门里的人似乎就不那么妙了,尤其是我闯进造反专政机关时,门上竟贴着一张死神的请帖——一个叫梅什么的政治犯,因为惹上万寿无疆的事被枪毙了,布告上猩红的判决符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那决非是印象派的作品,而是一幅现代派。你知道那是个我始终无法欣赏的画派,而我自知没有生成钢筋铁骨,也并非每个人都有普洛米修斯的坚忍和雄心,这就难免有悲剧的成份了。黑色的绝望、死神的引诱。但奇怪的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觉得离自由女神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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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马面』
15牛头马面刚刚在火车站送走了~难的~子,那位造了反的办案人又来办我的案子。据他说,我的危险在于不听话,但是我想我不必像梵高似的割~自己的一个~朵送给他们,一是因为他们并没有高贵到那个只会卖~的~的程度;二是因为他们更感兴趣的不是人的~朵,而是人的喉咙。~我~明白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难事,一个姓崔的~一开始就表示了对于索取人的生命的贪~。他卖~地说,前天晚~,在关押我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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