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女人

倪恩给他倒了一杯水，对他轻声说：“喝点水吧。”他木然地接过了水杯，一下子就喝光了。倪恩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很多同情与怜悯。

宿舍里只有电风扇呼啦呼啦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他慢慢地说：“明天，呃，不，我不想回去。”

她说：“早点报到好，还可以多拿半个月工资。你是要回去的。”

“我并不想回，回去有什么意思呢？我想留在中州。四年了，……我根本就不想回去。我不想到分配的那个机械厂去。”他说。

她觉得他所说的话已经让人不能理解了。他是必须分回去的，这样的命运怎么能改变呢？谁都想留在中州，不要说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学生了。倪恩也有点想不通韩秋凝，怎么会突然这样。同宿舍四年，看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在她的心里，萌发了爱意。她想她可以帮他，毕竟她的父亲是县书记。她说：“回去以后，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我不需要人帮忙。他在心里说。

“我们村里有个老乡，姓于，他在省里工作，是省政府秘书长。”他突然说。事实上关于这个姓于的跟魏钧仁并不是一个村，但倒是同一个乡。他并不了解他，他还是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听自己的老父亲夸耀这个人。说是他的小学同学，说这个人是很早就出来参加革命了，过去在省政府担任副秘书长，现在也已经退了。对这些魏钧仁当然不知道。“我前一阵子找到他了，他答应替我帮忙。”

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自己在心里说。不过他也确实是有姓于的的电话号码，那是父亲给他的，父亲说你一定想要留在中州的话可以找他，只是他可能不会帮我们这种小人物。

魏钧仁坐在那个宿舍里，一个劲地喝水，终于把她一整瓶的水都喝光了。她有点抱歉地看着他，说：“我再去打点吧。”他站起来，说：“不，不用了，我回去了。谢谢你。”

她说：“祝你好运。”

他用自信的眼光看着她，说：“我们以后常联系。”

她笑一笑，相信他没事了。发泄一下有好处。“会的。”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我爸爸打电话来说他们单位这两天有车来接，可能就在今明两天吧。”

“好，你一路走好。”他说。

她朝他挥了挥手。

那个下午他从xx路那边满头大汗地回来。他真的去找那个姓于的高官了，而且就让他找到了，虽然事情看起来还没有眉目，但他毕竟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回来的时候，心情稍稍有点受到安慰后的轻松。他穿过学校的操场，看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的远远地看着他笑。他看见那个年轻女性背着一只旅行包，身上穿了一件连衣裙，是黄底白花的颜色。远看上去，身材很好。他感觉对她是生疏的，他一下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怎么会冲着他笑？

“你们这里的人都走空了，我已经等你等了好半天了。”她说。

他这才认出她是县里盛旺旅馆的服务员李月。

魏钧仁对“盛旺旅馆”很熟悉，而且对它还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有一年寒假回家坐火车时他就是住在这家旅馆里。可那次魏钧仁不慎把房间的一只脸盆打破了——本来那只脸盆就已经坏了。但有一个中年女人就非要他赔三块钱。而当时他身上只剩下回家的一块钱车钱了。他心里颤颤的，一直叫她阿姨，可她一点也不为所动，脸若冰霜。魏钧仁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身上实在拿不出钱来。

后来，楼层的服务员来了。楼层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也就是李月。看她那样子，年龄与魏钧仁相仿，但她的举止做派已经显得很成人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就说：“那你留下你的准考证号码，什么学校，过些天再还来。我们这也是制度。”魏钧仁很感激她为他解了围，而且最后谈妥他只要赔一块钱就行了。整个寒假，魏钧仁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开学那天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兴冲冲地来到了盛旺旅馆，在登记处，他把钱递给了那位张阿姨。

他甚至还去看了那位年轻的女服务员，他买了几斤水果，她很高兴他能记得她。魏钧仁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对自己则说得不多，只是希望他到省城的大学里有机会给她写信，不要忘了她这个朋友，并说如果她有机会到省城去，她一定会去大学里看他。

当时的情景给魏钧仁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室内的灯光很明亮，他看见她的脸白白的，是属于那种城里的姑娘的脸，头发梳得很整齐，油光水亮，在电灯光下泛着黑光。她身上有一种香味。魏钧仁心想：我将来就可以娶这样的城里姑娘。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不再是农民了。我有了娶城里姑娘的权利。

他们那天谈了很长时间，后来来了一个男青年。他一来就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魏钧仁。后来他知道，这个男青年是县化肥厂的工人，两个人恋爱已经有两年多了。魏钧仁知道了，在情感上居然就感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但这使他越发想占有李月，因为他觉得自己一个大学生怎么会不如一个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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